龚鹏程：中国传统武术文化只会扩张不会消失

家驹

龚鹏程，江西吉安人，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国文研究所博士毕业，历任淡江大学文学院院长，台湾南华大学、佛光大学创校校长，美国欧亚大学校长等职。曾获台湾中山文艺奖、中兴文艺奖、杰出研究奖等。2004年起，任北京师范大学、清华大学、南京师范大学教授，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龚鹏程精通中国文学、中国史学、中国哲学、中国宗教，是当代享誉海内外华人世界的顶级学者和著名思想家。

中国传统武术文化意涵深远、博大精深，它是浩如烟海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一颗璀璨明珠，熠熠发光，影响着中国也影响着世界。它的起源充满传奇、充满幻想，它的发展有过波折、更有辉煌，在社会发展与流变过程中，我们为武术和武侠增添了新的注脚。龚鹏程认为，武术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与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密切相关，与社会运作和民俗相结合。侠文化中所蕴含的侠义精神、善恶是非的价值观是在现代社会价值体系构建中仍然可贵的部分。传统的武术文化和侠文化在中国社会的痕迹是如此根深蒂固，它与我们的宗教、思想、价值融合在一起，与我们血脉相连。尽管传统武术的发展在当前社会遭遇现实困境，但中国传统武术文化只会扩张，不会消失。

【要点1】武术本身是文化的一部分，中国武术每个技术背后都有思想观念。我们通过武术文化还可以贯通相关的儒家、道家的哲学思想。

【要点2】大家说东亚病夫，我们希望能够雪这个耻辱。

【要点3】武侠作品里面善恶是非的分辨是很清楚的，其所呈现的善恶是非的价值观和正义得以伸张的最后寄托是现代社会中很可贵的部分。

【要点4】武侠有太多与中国人相关的东西，中国人的亲情，朋友交往的方式，对人格形态的期待，中国人所相信的正义的价值观，武侠与中国传统的宗教、思想、价值都融合在一起，我认为它只会扩张而不会消失。

【要点5】武侠小说本身的发展，呼应了时代的变动。

【要点6】武校的学生都梦想自己成为李连杰、释小龙，他不晓得出来以后连保安的工作可能都找不到。

【要点7】如果有更多的人去关注和研究，我们之前提到的传统武术怎么现代化，怎么与现代社会相融合的问题就会有更多的答案，其现代化也会做的更好。

以下为龚鹏程与腾讯文化记者的对话实录：

武术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与经典哲学思想相融通

腾讯文化：在您看来，什么是武术？什么是武侠？

龚鹏程：以大陆一般状况来看，大陆武术就是体育，武术是体育的一部分而且归体育管，武术大部分训练机构和教育单位就是在武校，武校孩子培养好了后进体育学院，这是大陆武术存活的一个基本状态。但是从传统武术来看，在台湾、东南亚华人地区，武术从来都不是体育，它是一种文化。在台湾，武术馆通常称为国术馆，国术馆不能简单理解为就是教“打”，它一定是与跌打损伤、丸散膏药等中医的部分结合在一起。武术的内涵非常丰富，它和宗教，如佛教、道教，人的精神修养，民俗活动，社会组织等结合在一起。台湾有一种类型的武术，表现在民间的镇头，就是地方上有非常多的寺庙，祭奠的时候都有各种形态的武术表演。比如说台湾有著名的宋江镇，在祭奠庙会活动的时候，有很多相关的武术表演和活动。武术是跟社会运作、民间祭祀、民俗结合在一起的，从整体上来讲，武术是传统文化的一部分而非单纯的体育运动。

在整个武术文化里，武侠只是中间的一个部分，侠和武术是可以分离的，是两个范畴。韩非子说“侠以武犯禁”，侠本身并没有武术，它讲的“武”是拥有一种武力，《史记》里面记载郭解是大侠，他本人看起来徐徐儒雅，没有什么武术。有人曾经批评郭解，被他的门客听到以后，就跑去把这个人舌头给割了，换句话说，郭解他不需要自己行动，底下有很多受他影响的人，这些人觉得你怎么诽谤我们老大，就跑去惩处了他。所谓“以武犯禁”这个“武”是指他拥有这种不属于官方所能够控制的民间力量。

谁是大侠呢？信陵君、孟尝君、春申君四公子，四公子就是大侠，但四公子本身不需要有武术。只是在历史的因缘中，使得武跟侠经常结合在一块，通过后来的武侠文学或者其他的文化产业，像电影、电视、动漫等，使人们形成武术跟武侠不相分离的感觉，但实际上在很多范畴和领域上是分开的。

腾讯文化：您曾提到过“学习武术之后，我发现还要会点中医，学习中医就要学习《易经》”，那么在你看来，中国传统武术与中医、书法、茶道这些之间有关联吗？再进一步说，这些东西跟以前提的道的东西思想性上高度一致吗？

龚鹏程：武术本身是文化的一部分，它跟文化的其他相关领域都是互相贯通的。

比如说练武会受伤，你要懂得怎么处理。我们有些武术如铁砂掌，本身需要配合一些药物。我们每天泡药酒，药酒可以帮助我们清热退火，同时帮助我们健全我们的肌肤，这是外洗，还有吃的药物。这些就是我们在学武术的时候，必然会关涉到有关医药的知识。另外比如说练习点穴，点穴的原理就是把针灸的原理倒过来。针灸原理是我通过扎针来治疗我血气不通的位置，现在通过点穴，让你本来通畅的血液，造成拥塞，使得人的机能或者内部极度不舒服。既然是这样，我们对我们的穴位、经络、血气运行当然需要了解。

假如从武术关联到中医的话，中医本来跟道家关系紧密。我们现在讲的《黄帝内经》，古代的传本早就没有了，现在看到的《黄帝内经》是唐代道寺一个叫王兵的人，他的注解本，这个注解本就是一个道教的传本。《黄帝内经》早起流传的时候，有很多缺漏，他把《道教经典》塞进去。现在《黄帝内经》凡是讲思想部分的，都是他补进去的篇章。因而，中医必然跟道教许多思想、价值观都有关系，衍生的还包括《易经》。中医也有一部分是儒家的东西，特别是宋元以后的中医基本上都称为儒医。它跟儒家、道家的关系极其紧密，我们通过武术文化还可以贯通相关的儒家、道家的哲学思想。

我们的武术各个门派里，像少林寺、道家的武当派、还有一些叫儒家拳，比如乾隆年间在河南发展起来的苌家拳，当时被称为刘家拳头，它讲中气，延续《易经》跟儒家讲的中庸。因而，中国哲学中对气的想法用到武术里面去，对整个武术的发展有很大的影响。所以中国武术不是只有肢体运动的部分，主要是靠气论，而气论在中国向来跟儒道佛三教的哲学是相关的。所以我认为真正要了解武术，不只是会练几套套路，能打就行，光是这个它还停留在气的层次，他完全不能了解武术之道，没有达到道的领域。中国武术不是只有这些技术，每个技术背后还有思想观念。

腾讯文化：据您了解我们传统的武术发展过程中有没有走出中国的这片疆土，对外交流，吸收国外的一些东西？

龚鹏程： 我们的武术在对外吸收上有一部分是虚的吸收，比如达摩西来，达摩创造了少林武术，实际上这是到北宋时期基本上稳定下来的一个故事。佛学研究界跟信仰界对此讲法是不一样的，信仰界当然有一套信仰的讲法，在研究界我们认为达摩的故事基本上是虚构的。包括前面从初祖到六祖的历史，中间逐渐建构出来的一套神话系统。达摩祖师东来在少林面壁，他给我们带来对后期武术发展的很多想象。很多门派也都把他们的渊源寄托到达摩的故事上，无数的拳法都说它是从达摩来的。这个传统虽然是虚的，但是它在中国历史社会上有很实的影响。还有像后期包括咏春、少林五祖洪熙官，这些从小说来的。跟达摩的道理是一样的，它本来是一个假的东西，但是后面很多人都说我的祖师就是洪熙官，我祖师就是方世玉，或者我的祖师就是五梅师太，事是虚的，但是产生实的影响。包括岳武穆创了形意拳，六合八法也都是属于这种。如果从交流上来讲，达摩这是一种。

第二种就是实的。我们中国有大量的拳种，受到伊斯兰教影响，就是回民拳。比如说我小时候刚刚学拳的时候，练的谭腿，大家都说出自教门拳，什么教呢？就是伊斯兰教，就是回教。谭腿出在回教圈里面，你可以注意我们北方几大苌拳系统，查拳、花拳、洪拳、炮拳。查拳是北方拳种的一大体系，流行在河北、河南还有山东等等这些地方，这个查拳为什么叫查呢，当时一个姓查的人所创，这个人就是一个回民。像河北地区流行的八极拳，像我们北京牛街流行的白猿通背，都是流行在回民圈里头。回民在中国是一个特殊群体，早期伊斯兰教不是从西北来，早期佛教和摩尼教是从西域这条通路传进中国来的，伊斯兰教都是从东南海路，从广州、泉州上来以后，从杭州经过大运河，大运河两岸许多武术拳种都有回民的渊源，这是实的。

另外就是西方武术对近代中国的影响。近代我们经常会强调中国人怎样与外国大力士打擂，当然，结果总是我们胜了。但是从中可以看出，我们有中国武术如何与西方对抗的内在焦虑，在与西方的潜意识对抗中，我们的武术无论是规则、比赛方式，还是很多技术，都受到很大的影响，特别是我们现在的散打，大家觉得散打是拳击加摔跤，什么门派看不太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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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武术向外发展主要在日本、韩国、东南亚，特别是在日本琉球，像柔道、空手道、剑术都受中国武术极大的影响。近代我们会特别强调中国人怎么跟日本的武术家比武并将其打败，彰显民族自尊心，但实际上日本的空手道就是中国武术，原先琉球人就把它叫唐手，后来唐手传回日本本土。空手使用的是佛教教义，是万法皆空的意思，空手并不是完全空，也使用器械，但它主要是显示精神跟观念。后来形成了空手道，空手道有两个大系统，一个大系统比较接近中国的北派苌拳，一派完全是福建的白鹤拳，日本把套路称为形，其实就是受中国影响。在日本也有少林拳的协会，规模很大，国内的少林寺在文革之后受到很大的破坏，后来之所以恢复也是因为日本的少林拳法学会，要回来祭祖和交流。当时没有少林寺，就赶紧找和尚和一些武校的练起来，逐渐恢复。因而，我们受外面的交流互动影响也很大。



在香港、马来西亚、越南等东南亚华人社会，我们传统的很多门派随着大量的移民走出去，在这些移民社会里，都有很多武馆，跟乡里团体，会馆或者是乡团结合在一块，它也有一部分类似黑社会，还有一部分说他们是反清复明，这是华人社会在东南亚的一个特征。武术是每个会馆都要练的，我们很多门派都在东南亚发展的非常不错，有些在中国已经不太有传承的门派，在东南亚还传播的非常好。最典型的就是精武会，精武体育会在中国很长时间没有活动，但是在东南亚发展的非常好。后来也通过东南亚回到大陆，发展到全世界，现在有一个世界型的精武体育会组织，定期办相关的武术活动。



近百年中国武术开花结果，大放异彩



腾讯文化：近代，中国经历着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变革，西方思潮与传统文化缠斗，在现代化社会进程中，传统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机遇，比如民国的武术热潮。您能分析下这个现象的时代背景吗？



龚鹏程：大家说东亚病夫，我们希望能够雪这个耻辱。这个风气从晚清就开始了，比如，梁启超当年写过一本书叫做《中国武士道》，他看到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感觉我们的国民性不刚毅，我们的文人以文弱为美，戏台上演小生的，各个都是娘娘腔，捏着小嗓唱假嗓，都是女性化的倾向。梁启超觉得整个民族没有尚武精神，就希望提倡尚武精神。革命党更提倡，梁启超的《中国武士道》前面蒋智由的序说侠出于墨家，大家都来提倡侠。所以从晚清开始，就有一股提倡侠的风气。



到民国以后，这个风气继续扩大，这就是民国初年为什么出现很多武侠小说，或者叫国术小说的背景。后来成立了中央国术馆，我们称之为国术就是希望将武术作为中国人的代表，把它发扬光大。中央国术馆起了很大的作用，早期精武体育会，后期中央国术馆在各地方办了很多的分馆，进行南北交融，比如说五虎下江南，将北方的拳术传播到南方形成拳种的融汇，这些都是从清朝末年，一直到民国大概三四十年的这一段时期，是近代武术很兴旺的时代。各个门派不断恢复，有一些东西慢慢被重新挖掘出来，比如武当派，重新又被挖掘出来。还有很多我们现在讲起来感觉以为是很古老的拳种，比如说太极、八卦、行易，其实这些拳种的定型乃至于得到大力的传播，都在晚清到民国二三十年这一段时间。所以近百年也可以算是中国历史上武术开花结果，大放异彩的阶段。



腾讯文化：历史的发展确实跟当时一些人的主观意识很不一样，很快就到1949这个转折点。我不知道现在台湾社会还有没有以前传统意义上的武林？



龚鹏程：台湾社会的武术传统很复杂，有很多的脉络。第一个脉络是台湾早期海盗的传统，像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在郑芝龙父亲之前台湾还有大海盗颜思齐，台湾有海盗的传统，这种传统在清朝收复台湾以后没有消失。台湾作为一个贯通太平洋的流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区块，这个区块也成为南北商团，很重要的航线跟补给点。后来还有很多海盗，比如蔡千，一直以台湾为很重要的中基站，台湾早期的武术有这个背景。



第二个脉络是汉人开发台湾的时候，汉人跟这些少数民族之间是有冲突的。这些少数民族有以人为祭，汉人要自保。台湾汉人内部之间对抗关系也很激烈，要抢土地，抢资源，利益上有冲突。中国南方向来械斗就很厉害，梁启超就说《左传》秦晋肴之战写的很热闹，但作战的时间很短，整个规模很小，只是写的热闹，但跟他们家乡的械斗比起来，还不如呢。广府人跟客家人，广府人跟潮汕人不合，天天打来打去，到台湾去也是一样。台湾的闽南人，分成漳州人、泉州人，叫漳泉械斗。汉人又跟少数民族之间有很多的冲突，在这个环境里面，武术当然就很重要了。每个庄头都有武师，每个庄头都有武馆，家家户户都练武，另外庄头出重金从唐山，从大陆请了很多武师到台湾来。在台湾有些很有名的武师，比如说在台湾西螺这个地方，西螺有七个崁，崁就等于我们现在七个庄头，少林寺有一个阿善师在这个地方上传播影响很大，后来台湾还专门有拍戏，就跟我们大陆拍少林寺一样，拍《西螺七崁》的故事。现在这些地方还是武风很盛，有一年国际上有名的黑带杂志，组织一些人到台湾采访的时候，都还很震惊，他们的武术很厉害，因为都从大陆来，流行在福建、广东一代的拳种在台湾传播很多，白鹤拳、太祖拳、五祖拳等等这些拳种在台湾非常盛行。这是第二个大的脉络，汉人开发以后社会有对武术的需要。



第三个脉络才是1949年之后，大陆大批的武师跟着中央政府到台湾，这里面就不乏早期的中央国术馆的副馆长，分管的馆长，还有许多的教练。他们到了台湾把原来在大陆北方流行的许多拳种比如说太极八卦，北方的苌拳、螳螂拳、八极拳带到台湾，后来台湾的宪兵都练八极拳。八极拳最主要是因为有一个卫士长叫刘云樵，他是一个武术大家，八极拳还有北方主要的拳种，像八卦、形意这些东西他都非常精擅，本身功夫非常好，这些卫士们都学八极拳，近身搏斗，台湾的宪兵都练八极拳。后来他的徒弟在台湾开了很多八极拳武馆，还有螳螂拳，螳螂拳在台湾有七星螳螂、六合螳螂，秘门螳螂、八步螳螂、秘门螳螂，大陆没有这些。这些人文化程度比较高，同时因为他们跟中央政府的关系比较密切，所以他们经常与国外的人士进行交流，外国人到中国来学武术，或者他们到美国教拳。台湾有一个太极拳的名家叫郑曼青，号称五绝老人，他的诗书画医跟拳都非常好，本身非常有文化素质，善于说明道理。杨澄浦的太极拳到他的手上有一些改造，创造一套郑字太极，这恐怕是目前世界上流通最广的一套太极，在国外早期的传播就非常盛。



有一些武术还有一个脉络，是大家现在不太熟悉的，它跟宗教结合。本来中国古代武术跟宗教关系极为密切，除了刚才我们介绍佛教、道教外，还有很多民间教派。我们现在讲的民间宗教就是大陆有一段时间所谓的反动会道门这些会长，这些道门都有武术。比如金钟罩铁布衫，原来八卦教、天理教练的法术。比如台湾的太极拳有一支属于昆仑仙踪，昆仑仙踪本身是道门的教派，昆仑仙踪也讲修道，练拳练剑，它的拳不是太极拳，但是跟太极拳有相通之处。



我跟大陆的一些摔跤名家交流过，他们感觉台湾摔跤传统的部分特别好，但它跟现代摔跤不能够结合。大陆的摔跤受跟近代西方武术影响很大，西方摔跤地板上的技术很多，我们传统武术把人摔倒就算了，但是在地板上压制、反压制技术我们传统武术是比较少的。我们的现代武术，受李小龙还有影视节目影响，出高腿的很多，传统武术里面出高腿的很少。李小龙的很多东西不是传统武术的东西，双节棍从菲律宾学来的，它的腿法很多是空手道发展出来。中国出高腿的情形也比较少，我小时候用了一本小的秘籍学24腿籍法，传统的腿籍法里面没有后旋踢，我们有旋风腿、二踢腿、鸳鸯脚连环腿、扫堂腿，地上的动作很多，后旋踢其实是极少见的。



传统武术文化只会扩张，不会消失



腾讯文化：您在《侠的精神文化史论》中提到过，“侠客崇拜本质上是个迷思，故每个时代都有不同的侠的面貌，这些面貌与性质，虽与侠客起源时的意义有关，却往往随着时代的心里需求而变异。”在您看来，当前中国人有着怎样的心里需求，侠的面貌或者说精神，对我们今天的价值观塑造有哪些作用和影响。



龚鹏程：早期侠的意义很简单，就是指拥有力量。那么“侠”拥有力量来干什么呢？早期认为，侠用拥有的力量做一些政府所不允许的事情，这时侠往往被当成盗、匪的同义词。在后期演变的过程中，侠的内涵逐渐由负面转向中性，到明代以后侠已经是正面词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社会上为什么需要侠？侠是能够打抱不平的人，适时地惩处恶人，代表正义，以继法律之不足。近代侠的含义又糅合了民族自尊的内涵，往往表现为替民族出气、替普通百姓出气，对抗恶势力，我们有关武术的产品都是朝这个方向介绍的。



当然，这与现代社会崇尚的价值观是有所违背的，我们现在社会讲民主法治，侠在现行社会体制下究竟占有什么样的位置是有争议的。我国在传统上是主张复仇的，但从唐代开始，国家体制和理念就不允许民众复仇，复仇或者私人武力在国家法制框架里是不被允许的，与近代价值观是有冲突的。近代以来，我们在提倡武侠的时候，通过塑造侠为国家出力，为官府服务的，来尽量淡化这种矛盾。这种矛盾实质上是很突出的，比如《水浒传》里面的人物，他到底是正义的还是盗匪，这是一直有争议的，这种争议在现代社会就更强了。因为，近代民族国家比中国古代的国家，国家力量更为强大。古代中国社会是半自治的，但现代社会国家之手直接伸到你的房子里。



但是我想强调人的侠义精神、正义感还是我们谈武侠文化的核心。从法律哲学上来讲，正义感不是成文法所能代表的。比如我们看台湾的立法院天天打架，为什么打架呢？除了政治势力的恶斗外，有一部分是非打不可的。我是社会弱势团体，我在定法时就是弱势的。比如，关于药品的法规法案，药商对此更感兴趣，他们有权有势，在投票中占有多数，但对于普通百姓的利益是有侵害的，所以通过打架让矛盾凸显出来，双方进行协商解决。所以，通过侠来提醒社会正义感、正义精神和社会公平还是很重要的。武侠作品里面善恶是非的分辨是很清楚的，其所呈现的善恶是非的价值观和正义得意伸张的最后寄托是现代社会中很可贵的部分。



腾讯文化：武术与现代社会具有一定不相容性，那么随着现代社会发展，传统武术会不会越来越被边缘化，最终消失。



龚鹏程：我不认为是这样的。目前，中国武侠文化的元素已经蔓延到所有地方，比如周星驰的搞笑剧《功夫足球》里面也有功夫，武侠的价值和元素在以不同方式呈现。在中国社会里，武侠有太多与中国人相关的东西，中国人的亲情，朋友交往的方式，对人格形态的期待，中国人所相信的正义的价值观，武侠与中国传统的宗教、思想、价值都融合在一起，我认为它只会扩张而不会消失。



腾讯文化：武侠文学发展到现在，审美和价值观有哪些变化？



龚鹏程：审美的变化非常明显，不同时代的小说家所写的武侠小说写法都不一样。像早期平江不肖生的技击小说，到后来的《鹰爪王》写江湖门派之间的斗争，偏重武术的描写。再到《蜀山剑侠传》里面入出三界，贯通到未来，它已经是跟现在玄幻小说差不多了，那里面把中国儒道佛所有思想，还有瑰丽的想象柔和在一块。金庸、梁羽生基本上以一个历史框架为基础加以演绎，里面也有超悬入幻的部分，但是并不像《蜀山剑侠传》那么离谱，是有节制的想象。可是到古龙以后，又把这部分全部扫掉了，古龙的小说里面没有历史性。这些人物的思想，有时是古代人的价值观，有些时候显示的是现代意识。他所呈现出来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完全是现代精神，是现代人在现代社会中间被体制撕裂的挣扎，人在这里面有许多痛苦，想办法要挣脱出来，它受存在主义的影响是明显的。这种不同就显示了不同时代的审美跟价值倾向是不一样的，换句话说武侠小说本身的发展，呼应了时代的变动。



中国传统武术在现代化过程中存在困境



腾讯文化：您也曾在文章中提到过，“现代文明把时间切割成传统与现代两段。传统要予以保留，就必须证明或显现它具有的现代性”中国的传统武术和中国武侠文学未来的发展将遵循一种什么样的途径，有什么样的取向？



龚鹏程：这个问题大家都在问。我们现在武术文化和武侠的发展，都有一些困难，先讲武术。传统武术门派到现在几乎没办法维持，为什么呢？现在各门派的武林秘籍和武功不是没有，但是谁去练呢？比如，大家知道铁砂掌，但是不知道毒砂掌，毒砂手是用毒药练的，毒砂手练了没有用处，还有很多其他的武术，社会已经没有这种需求，人们就不会耗费力气练这样的武功，因而很多功夫是传不下去的。



第二，少林寺周边有一百多所武校，这些学生毕业以后去哪里呢？这些武术学校的学生，跟电影学校的学生一样，以为自己可以成为章子怡，但绝大多数人根本没有这种机会。武校的学生都梦想自己成为李连杰、释小龙，他不晓得出来以后连保安的工作可能都找不到。有一部分比较好的，进入体育学院，可是从体育学院出来以后还是没有出路。现在，所有练太极拳的人通通强调它的养生功能，但过去太极拳是有技击功能的。现在没有人知道太极拳是技击的，而且很多门派都把自己的拳改成类似太极一样。传统武术感觉上只有两种出路，一是打擂，但打擂不长远，打到35岁以后就没办法打了，第二就是去做养生，或者结合戏剧、舞蹈去编戏来做表演。我们的武术文化与现代社会组织脉络没有办法结合，找不到好的出路，所以传统的武术门派，都在没落和挣扎中。



另外，传统武术本身的传承方式和教育、训练方法是落伍的。中国传统武术的训练方法是徒弟跟着老师父一辈子慢慢学，老师父今天教你一点，明天教你一点，基本上跟着师父三年都在打杂，扎马步一扎扎三年，现在不可能这样做了。现在小孩子送去学跆拳道、空手道、柔道，他学了哪些技术是清清楚楚的，你学了多久，你是多少级，多少段也是清楚的。中国武术门派没有这种东西，我们整个武术教育体系跟现在社会是不能结合的。日本、韩国的武术产业比我们发达的原因就是这部分做的比我们好。它也有很多传统门派，但是它的武术产业在二战后的短短几十年之间得到了很大发展，在全世界进行推广，有一部分还进入到奥运会。



我们的武侠文化也一样，我刚才说到侠文化会扩散，但是这种扩散是一种自然扩散，很少有人去思考和导引侠文化在我们当前这个社会的发展，也很少有人对中国传统侠文化中与现代社会价值观念的冲突、矛盾进行研究。我曾写过一本《武艺丛谈》，在自序里面讲到，我写这本书只是自娱性质的，在学术界没有人跟我谈这个问题，跟我谈的都不是学术界的人，不是真正做研究的。还有门派里面的一些人，他们自己对门派有一些传授，有一些讲法，各道其道。从学术上来说，包括侠文化的研究，对于武术的一些研究，我们是不行的。我在台湾组织了武侠文学会，在大陆也推动了中国武侠文学会，我们每次开会几十年来无非是这些人。武侠文化在中国社会中这么重要，但是我们的学术研究跟发展与中国传统武术文化、武侠文化的重要性是不相称的。如果有更多的人去关注和研究，我们之前提到的传统武术怎么现代化，怎么与现代社会相融合的问题就会有更多的答案，其现代化也会做的更好。



（腾讯文化频道 李晓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