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災難遙遠嗎? - 張大春
除非關係深厚的家人或親友殷殷在念,一般人對於數千公里以外的事,有如隔江走馬看殘花,寓目而未必經心,經心而未必繫懷,除非那事與我們的創傷或恐懼有關。馬來西亞關丹(Guantan)最近發動了一場稀土(rare earth)廠抗爭事件,與遙遠的我們似乎無關;可是──容我想想這無關。原本在八月底,我是為了一場文學活動到大馬,事前根本不知道:澳洲萊納斯(Lynas)公司要在關丹的格賓(Gebeng)建一所稀土提煉廠──坦白說,就算知道了,大約也是隔江、走馬、殘花。不過,此行我還有別的想法。為了手邊一部電視電影的製作,我順便要和一位導演陳翠梅商談合作。然而,見面之後才發現,她所念茲在茲的卻是從小長大的家鄉蛇河村(Kg. Sungai Ular),距離已經建好的稀土廠只有11公里。稀土,是十七種混和着輻射物質的金屬礦石,必需透過提煉處理,才能夠純化,用之於合金、電池、石化、軍事、永久磁鐵以及其他新材料,被稱為「工業黃金」。澳洲內陸原產稀土礦石被送到五千公里之外的大馬提煉,再直接出口供應歐美日等先進工業國,在關丹留下的只是廢料。 這個情境和台灣曾經發生過的許多抗爭十分類似,我們也有過轟轟烈烈的「反五輕」、有過「反拜耳」、有過「反核廢料」……運動中耳語繽紛,積澱多年下來,猶記得某官某商收獻多少始終未經證實的鉅額利益,如今在大馬居然一樣聽到了官商如何交易的流言,流言未經證實,一旦傳揚於茶肆酒座之間,便像是提供了人民灰心絕望的證據──而世界各地的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之爭,骨子裏的陰謀論沒有兩樣。
台灣並未實際發生過嚴重的放射性污染災害,但是在民主化的初期階段,基於社會鬥爭的需要,公共安全議題一方面由於政治攻訐而擴大、扭曲;一方面卻不斷提醒着人們:百千萬年不可修復的環境損害,可能肇基於原初對經濟利益的貪婪、對科技內容的無知──還有,對邊陲地區少數民意的輕忽荒怠。 我在遙遠的國度,想聘僱一位優秀的導演從事跨國創作,但是這位導演卻忽然拋下了她原先一切的工作,在一封電子郵件上如此鄭重告我:
「事情非常緊迫,稀土廠已經建好,預期在今年內投入生產。雖然政府多次確保稀土廠的安全,但是我們的擔憂是有原因的,80年代的紅泥山事件也是在政府和鈴木公司的承諾安全下發生的悲劇。
《紐約時報》於6月30日報道Lynas稀土廠面對儲存槽、運送鋼管和地基等等工程紕漏感。其中的工程技術問題有:70個巨型儲存槽的外壁潮濕、出現裂縫和氣泡洞、鋼管不符合標準、地基未有防水層等。而揭露這些內容的皆為來自於Lynas內部檔和工程師。
我和其他電影導演,也將加入反稀土廠的運動。目前我將製作一系列『類教育片』短片,教導民眾『如何在輻射污染中生存』。另外,我們也希望引起更多國際媒體,和公眾人物的關注。」
忽然之間,我覺得原先的拍片計畫有點兒懸浮又蹈空了。同樣的恐懼、同樣的創傷、同樣的災難預期和對政商操作的憤懣絕望,是如此地迫近;「國際媒體」與「公眾人物」恐怕才在更遙遠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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