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宋立道
公元409 年(东晋义熙五年) ,法显从恒河口的多摩梨帝登船,经14 日抵楞伽岛,登岸即狮子国。此国时值大名王(Mahanama , 406-428 在位)统治。《佛国记》对于这个国家的地理方位、气候植被及历史发展都有简要介绍[1]: "其国本在洲上,东西五十由延,南北三十由延" (地理)、"无冬夏之异,草木常茂"(气候植被) , "其国本无人民,止有鬼神及龙居之。诸国商人共市易,市易时鬼神不自现身,但出宝物,题其价直,商人则依价置直取物。因商人来、往、住故,诸国人闻其土乐,悉亦复来,于是遂成大国。"这一段讲述了古代斯里兰卡的土著人种、历史和经济。商业使兰卡成为东西方海道上的明珠,远至罗马、阿拉伯半岛都有商人来贾(《佛国记》中捉到的"萨薄商人"就指阿拉伯人) 。《记》中说狮子国的农业,因为地广人稀,可以随意耕植,他称为"田种随人,无有时节" 。法显来到狮子国的王都阿努拉达普罗,他称王城中"屋宇严丽,巷陌平整",俨然繁华都市。
一、法显时代的斯里兰卡重要佛寺
(1) "于王城北迹上起大塔……塔边复起一僧伽蓝,名无畏山,有五千僧。"(无畏山寺)
(2) " 城中又起佛齿精舍,皆七宝作。"(兰卡最早的佛牙寺,当时应属无畏山寺系统;今天的佛牙寺在康提,属大寺系统)
(3) "无畏精舍东西(四)十里,有一山 。 山中有精舍,号跋提,可有二千僧 。 "(跋提寺/支提寺/袄园寺)
(4) " 城北七里有一精舍,名摩词毗词罗。有三千僧住。"
二、各种信仰崇拜的类型
当时狮子国中,除了信奉贤劫佛释迦牟尼,从《佛国记》可以了解到佛教信仰还有以下状况:
(1) "王净修梵行, 城内人信敬之情亦笃。"(普遍的佛教信仰) 此外,经常有天堂僧来狮子国弘法一一"法显在此国, 闻天堂道人于高座上诵经。"在五世纪时的兰卡,这是平常可见的景观。外来僧人仍然多以心记口诵的方式携来佛经[2]。比法显晚来数年的觉音(或曰佛音、佛鸣)长老,住在大寺研究、整理、翻译佛教经典。法显本人则驻锡于元畏山寺。
(2) "其国前王,遗使中国,取贝多树子,于佛殿旁种之…… 树下起精舍,中有坐像,道俗敬仰无倦。"(菩提树崇拜)
(3) "(佛)以神足力, 一足摄王城北, 一足摄山顶,两迹相去十五由延。于王城北迹上起(大塔及无畏山寺) , 此处的"迹"就是佛足迹。(佛足迹崇拜)
(4) "摩词毗词罗……有一高德……疑是罗汉…当阁维时王及国人四众咸集, 以华香供养……阁维已,收捡取骨,即以起塔。"( 罗汉崇拜、佛塔崇拜)
(5) "无畏山精舍……僧中有一大德,名达摩瞿谛,其国人民皆共宗仰。"(祖师大德崇拜)
(6) "法显在此国,闻天堂道人于高座诵经…弥勒出世, 初转法轮时先度释迦遗法弟子、出家人,及受三版五戒斋法供养三宝者第二第三次度有缘者。"(可能已有弥勒信仰)
三、法显当时兰卡首都的佛教生活
(1) "城中.. .. ..四衙道( 头) 皆作说法堂。月八日、十四日、十五日, 铺设高座,道俗四众皆集昕法。" [3]( 在家信徒行六斋日。六斋日受持八斋戒,亦称布萨,谓能增长善法)
(2) "城中又起佛齿精舍……精舍至斋日则开门户,礼敬如法。"(平时的佛牙供养)
(3) "佛齿常以三月中出之。未出十日,王庄校大象,使一辩说人……唱言……却后十日…… 佛齿乃出,中道而行,随路供养到无畏精舍佛堂上。道俗云集, 烧香然灯,种种法事, 昼夜不息,满九、十日乃还城内精舍" 。(一年一度的佛牙节供养)
四、佛教塔寺的经济生活
(1) 所有寺院都有田产收入作为宗教活动的开销。"王笃信佛法,欲为众僧作新精舍,先设大会,饭食僧。供养已,乃先上好牛一双,金银宝物庄校角上。作好金犁,王自耕倾四边,然后割给民户、田宅,书以铁券。自是已后,代代相承,无敢废易。"据《大史》说,当初摩晒陀长者从印度来兰卡布教建立第一座佛寺一一大寺的时候,就已经有天爱帝须王就施舍了土地作为大寺的庙产( ~ 大史》中多次提及) 。法显时代的寺院土地规模不清楚,但近代斯里兰卡佛教寺院仅在康提一地领有的土地规模就相当惊人。5世纪时的兰卡已经有佛教寺院经济,这是没有问题的。
(2) 佛教僧众的日常饮食则来自王家和民众的供养。平时僧人每天行乞是佛陀在世时就有的传统。从法显所记看"其国人云:都可六万僧,悉有众食。王别于城内供五六千人众食。篝者则持本(钵)往取,随器所容,皆满而还。"狮子国的僧人大约六万,都是国人供养。而首都的王室贵族和城中居民日常也有施食等供养。仅仅王家的定点施食,每日供养的就有五六千僧。
(3) 寺院除了在佛教的节期可以得到大量布施, 常日里可以得到信众的供养,因之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有的寺院库藏富可敌国,甚至令王家生出偷盗之心。法显这么说佛牙寺"其国立治已来,无有饥荒丧乱,众僧库藏多有珍宝无价摩尼。其王入僧库游观即生贪心欲压取。"
五、法显当时斯里兰卡佛教派别
法显大师游学西土,游心大小乘经学,熟悉佛教诸毗尼。他从斯里兰卡携归的11 部经典,其中有6 部(62 卷)是在南京道场寺,与天空禅师佛驮跋陀罗共同译出的。这六部是《大般泥洹》、《方等泥洹经》、《摩诃僧抵律》、《僧祇比丘戒本》、《杂阿毗昙心论》、《杂藏经) [4]。法显明言从斯里兰卡带回的经典,有《长阿含经》、《杂阿含经》、《弥沙塞律》、《杂藏经》,属于有部和化地部经典。研究者往往会问:既然两千多年来斯里兰卡一直是上座部佛教的故乡,为什么法显大师取回来的佛经,竟然没有上座部的呢?
笔者认为, 此问题应这样看:那个时代佛教的总体衰落和部派相互分立,势必取消某一派别独大的可能性。斯里兰卡的佛教,从理论上讲,在根本上座部在印度本土差不多消失殆尽以后,却奇迹般地在公元前3 世纪传来并不绝如缕地生存下来的。但到公元前89年以无畏山寺建立为标志,原先兰卡岛上暗流形式的非上座部思潮都有抬头。从公元前1 世纪到公元第11 世纪大寺传统也都失去了主流地位。在那之后只是由于帕拉卡马跋护一世王(Parakkamabahu 1, 1153-1186) 的护持,上座部得以复兴,原先的三大寺,其中两家被该王取缔,唯以大寺派的上座部为正统。我们今天看到的"纯正" 而独尊的上座部就是从那以后的千余年中发展起来的,虽然它的源头可以回溯至公元前三世纪时:当时摩咽陀长老从摩揭陀国带去的上座部佛教。
(1) 首先,5 世纪初的斯里兰卡,佛教一方面总体衰落, 一方面是诸宗诸部派并存。彼时的大寺,刚刚经历"法难"才过去五、六十年[5],尚未缓过气来。倒是法显住修的无畏山寺,相对而言,人多势众,诸学并存。法显在兰卡的抄经背景,就是这种多元宗派的环境。
(2) 其次,法显为何没有取回上座部系经典的问题,应该从两面看:主观方面看,法显大师首先关心的是律藏经典;客观方面,从经典存在状况看,并无太多可选择性。《佛国记》显示,从天竺到兰卡,当时并未有多少现成的经典。法显在印度游历30 余国,其记行中仅一处提到佛寺有佛经,即摩竭提国的摩词衍寺。值得寻味的是,法显先未在此抄经,而是在他离开该寺,兜了一圈,二度回该寺时才抄的经[6]。再从兰卡方面看,法显曾在狮子国王城路遇"天堂道人居高座诵经" 他向那人取经但被告知"此无经本,我止口诵耳。"
研究者认为,在公元5 世纪时的斯里兰卡,尽管上座部佛教在兰卡岛上已经存在八百年,但所谓正统的上座部巴利语经藏当时未必已经形成[7]也未必对外开放。法显当时的大寺应有上座部基本经典[8],但刚刚经历法难,流失的僧人回来不久,三藏教典多半残缺,至于巴利论藏,更是有待来日一一觉音上座要再过几年,才从印度来大寺做翻译工作呢。
(3) 法显在兰卡,是在无畏山寺挂单。他同大寺似乎没有关系。当时的兰卡,正值大名王在位(403-431 或410-432) 。该王也是支持无畏山寺派的[9]。从《大史》反映的情况看,这一时期,大寺政治地位不如无畏山寺。其次,这一时期,兰卡佛教是大小乘都在流行,大乘方面有空、有二宗,以及密宗存在;还有从根本上座部发展出来的诸多部派。当时的无畏山寺容纳多种佛教思潮。尤其重要的是,那个时代,各个佛教派别并无明显的宗派意识,更不会相互对立、势同水火。各部派之间,甚至大小乘之间,同居共处于同一个寺庙,是人们习以为常的事。法显没有说到兰卡僧伽有大小乘或部派的门户之见。再晚二百年玄类提到楞伽岛上有"大乘上座部"僧人。这些大乘僧人仍是上座部僧团的一部分。有学者认为[10],研究显示,此时的大乘与小乘并未泾渭分明,更未"分河而饮" 。他们依同样的戒法出家,遵守同样的布萨日半月诵戒,起居饮食修行共于一起。此时及以后很久,大乘思潮都只是观念上的,而非制度的,许多有大乘思潮的比丘,并未脱离原来的部派。当时的大乘僧,还是从小乘中的戒师受戒的。
基于以上的情况,法显从兰卡取回弥沙塞经典等就是非常自然的事。我们的问题不是问何以法显大师没有携回上座部经典而应该是透过他携归的经典,可以看出当时兰卡有哪些佛教思潮流行呢?
古代斯里兰卡,上座部传统从未中断这是没有疑问的,但成为定于一尊的圣教,还是公元12 世纪的事。今天的史料,是公元第二千纪中间不断再加编篡的结果。哪怕是《岛史》(3-4 世纪)与《大史》(5世纪)写成很早,但它们在那以后的很长时期中,仍然是具有开放性的。《佛国记》中记载的古代斯里兰卡佛教状况,虽然简略,但却是真实可靠而生动的同时代的记录,值得作为今人的我们认真地思索与考较。
【注释】
[1] 所有引文,凡未特别标明皆出自《佛国记》。
[2] 这位天竺道人唱诵的似乎是弥勒下生一类的经类。法显要求抄录此经,但他说没有写本。因此,法显这里所写的这一段“弥勒经”,完全是凭记忆后记下的。笔者这里要说的是:当时兰卡社会上经常可以见到外国僧人。
[3] 斋日,为在家佛教徒持八关斋,谨慎身心,反省行为并行善事之精进日。太阴历每月之八日、十四日、十五日、二十三日、二十九日、三十日等六精进日,即称六斋日。于此六日,出家比丘亦集合一处行布萨。据《杂阿含经》卷四十载,于此六日,四天王及其大臣出巡世间,观察人间善恶。亦有以每月之一日、八日、十五日、二十san 日为斋日,称四斋日。
[4] 六部当中,僧祐撰《出三藏记集》时,《方等泥洹经》、《僧祇比丘戒本》《杂阿毗昙心论》就已经?失了的。保存下来的《大般泥洹》、《摩诃僧祇律》、《杂藏经》中,只有《杂藏经》梵本得自兰卡。
[5] 大军王(334-361)在位时,印度僧伽密陀来无畏山。该王宠信僧伽密陀,支持他而排斥大寺派,甚至下令断绝对大寺的供养。大寺比丘一度被迫逃离,史载其九年间沦为空寺。大寺被毁的第十年,大军王臣下兴并抗议,该王方允许大寺比丘归来。其后五六百年间,大寺所说一蹶不振。从《佛国记》上看,法显在那时,只是淡淡提及一句大寺,似乎都没有去朝礼过。
[6] “从波罗捺国东行,还到巴连弗邑。法显本求戒律,而北天竺诸国,皆师师相传,无本可写。是以远步,乃至中天竺。于此摩诃衍僧伽蓝得一部律,是《摩诃僧祇律》佛在世时最初大众所行也。于祇洹精舍传具(真)本......复得一部抄律可七千偈,是《萨婆多众律》,即此秦地众所行者也,亦皆师师相传授,不书之于文字。”
[7] 参见“On the very idea of Pali Canon” by Steven Collins, Source: Journal of the Pali Text Society 15 (1990): 89-126. 该氏在文中说:“巴利语经典并不等同于早期佛教。因为这部经藏的编纂是一个部派(斯里兰卡的大寺派)僧人欲证明其正统的手段。巴利三藏的形成是整个公元第一千年中的事。”
[8] 比法显晚几年来到狮子国的觉音大师就驻锡于大寺。并在这里把斯里兰卡的(恐怕主要是大寺中耆学们的僧伽罗语的)论释之书,尽悉翻译成巴利语,收入巴利三藏。
[9] 西元前一世纪,伐陀伽摩尼王(Vattagamani)建无畏山寺,献给大寺的摩诃帝须(Mahatissa)长老。后长老被大寺摈出,其率门人到无畏山寺住修,与大寺分立。此后,锡兰佛教遂分成二派——大寺派与无畏山寺派。又依《大唐西域记》卷十一<僧伽罗国>条所载(《大正藏》51.934a):“佛教至后二百余年,各擅专门,分成二部,一曰摩诃毗诃罗住部,斥大乘习小教;二曰阿跋邪祇厘住部,学兼二乘,弘演三藏。”大寺派专学小乘,无畏山则大小二乘兼学。两派对立。四世纪初,倾向无畏山寺派的大军王(Mahasena)曾大肆破坏大寺,后因宰相眉伽槃那跋耶(Meghavannabhaya)举兵劝谏,王乃谢罪,重建大寺。两寺的对立持续了整个第一千年,直到十二世纪末,帕拉卡摩尼护王一世(Parakramabahu I)时,他取缔无畏山及祇多林两派,以大寺为唯一正统。大寺自己的寺志说这是“整顿僧伽,重归统一”。
[10] Heinz Bechert, Notes on the Formation of Buddhist Sects and Origins of Mahayana, Source: Cultural Department of the Embassy of the Federal Republic of Germany (ed.) (1973) German Scholars on India. New Delhi and Chowkhamba, pp. 6-18.
愿以分享此文功德,回向一切众生,回向无上菩提,回向四众和合,回向正法久住。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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