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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wonderful_life

孔雀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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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店里的客人并没有减少的迹象,看来大家都想玩个通宵。小云去帮小兰的忙,在听故事的这段时间,小兰已经忙翻了。我突然想起墙上的字,便跟他说我房间的墙上也有字,是黑色的字。「以前我住在东宁路的巷子,是栋老房子,有两层楼。」他说。我朝他猛点头。「那里有院子,院子旁的阶梯通到楼上,房间有个很大的窗。」这次我连头都不点了,只是睁大眼睛。
  他看到我的反应后,便说:「改天我回去看看那面墙。可以吗?」『随时欢迎。』我说。「我该走了。」他站起身,「谢谢你听我说话,我觉得这些年来我好像从没开口似的。」『不客气。』我说。他走后,我开始觉得店里很吵,坐没多久,也离开了。
  凌晨三点左右回到房间,又重看了一遍墙上的字。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他和她之间的事,不知不觉便睡着了。朦胧间被敲门声吵醒,打开门一看,是李珊蓝。「原来你在睡觉,难怪敲天花板你都没反应。」她的语气有些埋怨,「不是叫你别太早睡吗?」『现在是凌晨四点,』我看了看表,大声说:『还能算早吗?』「火气别那么大。」她反而笑了笑,「来烤肉吧。」
  院子里已摆了两张小板凳和烤肉架,她又拿出几包肉和一瓶烤肉酱。我随手拿起一包肉看看保存期限,叹口气说:『果然又是过期的。』「才过期几个钟头而已。」她说。又看了看烤肉酱,我失声大叫:『有没有搞错?连烤肉酱也过期!』「保存期限是三年,才过期三天而已,值得大惊小怪吗?」我有些哭笑不得。
  「可惜没有过期的木炭。」她说。『木炭哪会过期。』我说,『没木炭怎么烤肉?』「去买呀!」『现在要到哪买?』「我工作的那家超市是24小时营业,可以买。」『妳不会顺便买回来吗?』「买木炭不用钱吗?」我睁大了眼睛看她。
  「别这样看我。」她耸耸肩,「我已经贡献肉和烤肉酱了。」『妳的意思是?』「木炭当然要你去买。」『好。』我发动机车,『算妳狠。』我骑到超市买了一袋木炭,只花了几十块钱。
  『才几十块。』一踏进院子,我举起那袋木炭,『妳却舍不得买。』「正因为便宜,才会觉得让你买也无所谓。」她说。『如果很贵呢?』「那就更应该让你买了。」她笑了起来。『妳……』「快烤吧。」她说,「越拖肉便过期越久,吃进肚子就越危险。」
  我捡了几块石头围成方形,放进木炭后点了火,摆上烤肉架。『这个耶诞夜妳怎么过?』我放了几片肉,开始烤。「工作呀。」她回答,「上半夜超市,下半夜中国娃娃。」『没去玩吗?』我问。「现在就在玩呀。」她笑了笑,「只要天没亮,就还算是耶诞夜。」我看了看表,离天亮还有一个半钟头。
  「你呢?」她问,「你怎么过?」我想了一下,便把在Yum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诉她。在彼此各吃了三片烤肉后,我才讲完。『所以今年耶诞夜的节目是听故事。』我说。她没说话,拿竹筷轻轻拨弄炭火,陷入沉思。
  「那女孩大概早就忘了六年之约了。」过了一会,她说。『我猜也是。』我说,『他痴痴等待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真可怜。』「不。」她摇摇头,「女孩应该是爱他的,只是她觉得有些东西比爱情更重要而已。」『她太现实了吧。』我说。
  「现实?」她的语气显得不以为然,「为了爱情而放弃更好的生活,与为了更好的生活而放弃爱情,谁比较高尚呢?」我楞了一楞,没有答话。
「这两种人的区别只在于重视的东西不一样而已,并没有孰优孰劣。但因爱情通常被人们神圣化,所以选择爱情的人也被神圣化。」她将三片烤好的肉两片夹进我盘子,一片夹给自己。接着说:「平心而论,在那个心理测验的五种动物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难道只因选羊的人选择爱情,我们便认为选羊的人情操最高贵?」
  我想她说得没错,也许只是选择的不同而已。为了爱情牺牲一切的人会被歌颂;但为了一切牺牲爱情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大概会被指责吧。
  我们结束这话题,转而闲聊。当肉片都烤完后,炭火正红。「你买太多木炭了。」她说。『是肉太少了。』我说。「不要顶嘴。」『是。』她笑了笑,看了看天色后,说:「天快亮了。」
  「好。」她站起身,「耶诞夜结束了。」『等等。』我跑到楼上房间,把桌上的17朵红玫瑰拿给她,说:『耶诞快乐。』「为什么送我花?」『妳说过的,耶诞夜没花的女孩很可怜。』
  她低头数了数花朵,再抬头说:「我知道你前女友为什么不要你了。」『喂。』我瞪了她一眼。「这里总共有17朵,你知道17朵玫瑰代表什么吗?」『不知道。』「在玫瑰花语中,17朵的意思是:好聚好散。」『啊?』我张大嘴巴。
  「这样好了,我拿10朵,你拿7朵。」说完后,她将7朵玫瑰给我,「10朵的意思是:完美的你,7朵则是:祝你幸运。我完美、你幸运,可谓皆大欢喜。」『我要完美。』「别傻了。」她笑了笑,说:「耶诞快乐。」我们将院子简单清理完毕后,天已微微亮了。
  隔天进研究室,所有人都在讨论昨晚耶诞夜怎么过的心得。当别人问我耶诞夜怎么过时,我都是回答:『烤肉啊。』
  一个礼拜后,Martini先生突然造访。我让他进房间后,便独自一人下楼,在院子等待。过了约半小时,他才下楼。他的表情极为轻松,脸部肌肉线条不再僵硬,开始有圆滑的曲线。「谢谢你。」他说。我笑了笑,没说什么。
  「我刚刚又在墙上留言。」他说。『你写什么?』话刚出口便觉得冒失,赶紧说:『抱歉。』「没关系。」他笑了笑,「反正你也会看,不是吗?」我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我要开始往左边走了。」他说,「这是我最后的留言。」
  我们同时沉默,我瞥见他仍然打了条领带。领带的图样是我上次看过的,毕加索的名画:《阿维侬的少女》。他突然把领带摘下,说:「送给你。」『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我说。「这确实有些贵,但并不重。」他笑了笑,「就当作纪念品吧。」我只好说声谢谢,然后收下。
  「我已经爬上右边的石头了。」他说,「你呢?」我楞了楞,李珊蓝正好开门进来。她看到我和他站在院子里,显得有些惊讶。我赶紧跟她介绍:『这是我跟妳提过的Martini先生……』。「Martini?」他笑了笑,「很有趣的称呼,不过我姓孔不马来人」『她是……』我指着李珊蓝,想了一会说:『另一个选孔雀的人。』
  「今天真是好日子,三只孔雀共聚一堂。」他说,「希望将来有天我们都能开屏。」「我是雌孔雀,无法开屏。」她说。我们三只很有默契的同时笑了笑。
  我想Martini先生以前一定是个开朗的人,只不过这些年的等待,将他脸部的线条压得又硬又直。如今他已爬上右边的石头,又重拾从前的开朗。以这个角度而言,现在的他,正在开屏。「我走了。」Martini先生挥挥手,意味深长地说:「再见。」
  从此我不再见到他。
 Martini先生一离开,李珊蓝立刻说:「我可以去看墙上的字吗?」我想了一下,便点点头。她立刻跑上楼梯。
  『喂!』我突然想起墙上也有我的留言,『只能看黑色的字。』「为什么?」她停在阶梯一半的位置,回头说。『蓝色的字是我写的。』「知道了。」她边跑边说。
  我在院子站了很久,觉得腿有些酸后,便往楼上走。走到楼上的栏杆旁时,她正好从我房间出来。「他的留言真的会让人很有感觉。比较起来,你的留言便显得……」她突然摀住嘴巴,不再往下说。
  『不是叫妳别看蓝色的字吗?』我瞪了她一眼。「对不起。」她说,「我色盲。」『妳……』「我去上班了!」她一溜烟跑下楼。
  两天后荣安放假,我跟他又去泡Yum。当他知道Martini先生在耶诞夜说的故事后,便说:「不公平!为什么我没听到?」『听到又如何?』我说,『你没慧根,故事再怎么动人对你都没用。』「起码我可以说些话安慰他啊。」荣安说。「你要说什么?」小云问。
  「我会说那女孩自从离开他后,便历尽沧桑、饱尝辛酸、漂泊无依,最终沦落风尘。」荣安说,「这样他应该会觉得好过一些。」我和小云差点吓出冷汗。『幸好你不在。』我说。
  然后我说了Martini先生来找我并把领带送我的事。我没提及墙上的字,因为不想让荣安和小云也知道我的留言。「他最后说什么?」小云问。『他说他已经爬上右边的石头了。然后问我爬上了没?』「你怎么回答?」荣安问。我苦笑一下,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自从知道刘玮亭是我右边的石头后,我连攀爬的勇气也没,只是站在山脚下仰望。或许我该像Martini先生一样爬到山顶,不管耗去多少精力和时间。
  两个礼拜后荣安又来找我时,告诉我一件事。「我查到刘玮亭在哪里了。」他说。我不知道该做何种情绪反应,只是沉默不语。「这次我非常小心,绝对不会再弄错了。」过了很久,他说。我还是沉默不语。「本想先去找她,但后来想想我老是做错事、说错话,这次无论如何绝对不能再害你了。」他似乎很不好意思。
  荣安用了两次「绝对」这种字眼,认识他这么久,很少见。他的表情显得愧疚和不安,有点像杀人凶手面对死者家属。我知道荣安对刘玮亭的事很自责,但没想到自责程度竟会如此之深。『你怎么查到的?』叹口气,我问。「利用网络的搜寻引擎找到的。」他说。我哑然失笑,没想到这么简单。他又不是情报局或调查局的人,原本就不会有其它神通广大的方法。
  荣安离开后,我犹豫着该不该去找刘玮亭?如果找到她,又该说什么?做什么?会不会反而弄巧成拙?犹豫了三天,还是举棋不定。第四天突然想到也许可以问问李珊蓝的意见。
  『要出门啊。』我特地在她要到超市上班前几分钟,在院子等她。「嗯。」她点个头,便出去了。『回来了啊。』我算准她下班回来的时间,提早几分钟在院子等她。「嗯。」她还是点个头,走进房间。『又要出门啊。』这次她是要到中国娃娃上班。「嗯。」她说。『又回来了啊。』五个小时后,我说。她没回话,只是睁大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一会后,便走进房间。
  我很懊恼自己竟然连开口询问的勇气也没,颓然坐在阶梯上。「喂。」她突然打开房门,「你到底想说什么?」站起身,我脸上微微一红。「还是说吧。」她笑了笑,「不过借钱免谈。」我只好把是否要找刘玮亭的事告诉她。
  「你一定要去找刘玮亭。」李珊蓝说,「不只是为了你,也为了你那个叫荣安的朋友还有刘玮亭本身。」『为什么?』「就以右边的石头这个比喻来说,刘玮亭是你右边的石头,但你可能也是她右边的石头呀,而你和她之间就是荣安右边的石头。」我如梦初醒,决定去找刘玮亭。
 荣安说刘玮亭现在又回到成大念博士班,要找她很容易。算了算时间,我跟她已经六年多没碰面了。我鼓起勇气、整理好心情,踏进她所在的系馆。问了一个同学:博士班的研究室在几楼?他反问我要找谁?当我说出刘玮亭后,他的表情很古怪,然后开玩笑说:「你到三楼,如果哪间研究室让你觉得最冷最阴森,那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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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16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我爬到三楼,看见一条长长的走廊,左右两边都是房间。虽然是下午,但走廊上没亮灯,光线晦暗,几乎看不见尽头。门上挂着名牌,我不必用心感受每间房间的温度,用眼睛找就行。左边的第八间,门上的名牌写着:刘玮亭。
  那个同学说得没错,她的研究室有种说不出的冷。好像不曾有人造访、室内不曾有温暖,我想到原始森林里的小木屋。如果我是福尔摩斯,我会藉由科学方法量测门上的凹痕、门口的足迹,然后得出几乎没人敲过门以及门口只有她的脚印的结论。我甚至怀疑所有人经过她研究室时,都会选择绕路而行。
  深吸了一口气,敲了两下门。过了像一分钟那样长的三秒钟后,里头传出:「请进。」扭转门把顺势一推走进。连门把都出奇的冷。然后我心跳加速,因为看到了刘玮亭。
  她眼睛盯着计算机屏幕,双手敲打着键盘,发出轻脆的声音。过了两秒钟,她转过头,看见我后,停止敲打键盘。我跟她的距离只有三公尺,却像隔了三个光年。实在太安静了,我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十秒钟后,她又转头盯着屏幕;再半分钟后,键盘又发出呻吟声。「有事吗?」键盘哀叫了一分钟后,她终于开口。
  『我……』刚发出声音,才知道声音已经沙哑,清了清喉咙后,还是无法继续。「如果你要说抱歉,那就请回吧。我已经听得够多了。」她打断我,语气没有高低起伏。听她这么说,我更紧张了,要出口的话又咽回去。「出去记得关门。」她说,「还有,别再来了。」
  『这些年来,只要一想到妳就很愧疚,甚至觉得伤心……』我终于又开口。但话没说完,便听见她冷冷地说:「你只是心里难受,不是伤心。你的心受伤了吗?被喜欢的人欺骗或背叛才叫伤心,而你并没有。所以请不要侮辱伤心这种字眼。」突如其来的这番话,让我更加无地自容。
  『我知道妳很伤心,所以我必须再见到妳,跟妳说一些话。』「没什么好说的。」她的语气冰冷依旧。『请妳听我说些心里的话,好吗?』她看见我的样子,犹豫了一下后,叹口气说:「算了,你还是走吧。我的自尊所剩无几,就让我保有它吧。」说完后,她站起身,背对着我。
  我无法爬上右边的石头了,但如果现在放弃,它将会更高更难爬上。突然想起烧掉情书那天,李珊蓝所说的话。我用尽最后的力气,说:『我知道现在讲时间不对,可能也不重要,但如果能回到六年多前,回到最后一堂课下课后,回到在教室外那棵树下追上妳的时间点,我不会只说对不起。我还会说:我喜欢妳。』虽然她背对着我,但我可以从她的背部和肩膀,看到如针刺般的反应。
  『那封情书确实是寄错,刚开始我也确实抱着将错就错的心态。可是后来,我真的很喜欢妳这个人,只是单纯的喜欢,没考虑到未来。也许在喜欢妳之后我仍会被别的女生吸引,或觉得别人才是真爱,但在我大四毕业前夕的那棵树下,在那个时间点,我是喜欢妳的。』
  我一口气把话说完,似乎已用尽所有力气,我感到全身虚脱。她缓缓转过身看着我,隔了很久,才说:「你真的伤了我,你知道吗?」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知道你没恶意,寄错情书也只是个误会,但那时的我是真心对待你的。你不仅伤了我的自尊,也打击了我的自信。这些年来,我不靠近任何男生,也不让他们靠近我,我甚至都不笑了。我无法走出这个阴影,我需要光线,但又害怕见光。」她的语气很平和,已没有先前的冰冷。
  我知道说太多的抱歉都没用,而且我也说过太多次了。她说完那番话后,沉默了一会,又说:「让我们回到你所说的那个时间点,我停下脚踏车,而你跑过来。」说到这里,她突然有些激动,试着稳住情绪后,接着说:「请你告诉我,在那个时间点的你,是真心喜欢我吗?」『嗯。在那个时间点的我,是真心喜欢妳。』
  她看着我,眼神不再冰冷,因为温暖的液体慢慢充满眼眶。然后她哽咽地说:「我们走走吧。」
  听到这句她以前常说的话,我也觉得激动,视线开始模糊。
据说眼泪含有重金属锰,所以哭过后会觉得轻松。我在刘玮亭的研究室内流了一下泪后,便觉得身体轻盈不少。
  离开她的研究室,走到户外,我们在校园里闲晃。初春的阳光很温暖,她却瞇上了眼,我知道她一定很久没晒太阳。我们分别说说这六年多来的经历,她很讶异我跟苇庭成为男女朋友,却不讶异我跟苇庭分手。
  「苇庭学姐和你并不适合。」她说,「你虽然不像是选孔雀的人,但她却是道地道地选羊的人。」『这有关系吗?』我问。「她爱人跟被爱的需求都很强烈,但你不同。」她说,「你们相处久了之后,你会窒息喘不过气,但她却嫌不够。」我沉思一会,觉得她的话有些道理。
  我和刘玮亭都知道,以后不可能会在一起。过了那个时间点,我们的生命便已错开,不会再重迭。现在的我们虽并肩走着、叙叙旧,但与其说是叙旧,不如说是治疗,治疗彼此心里被右边石头所压痛的伤。
  走着走着,又到了以前上课的教室左边一百公尺外第三棵树下。以前总在这棵树下等刘玮亭,她的最后一瞥也在这棵树下。「不是每个人都会有第二次机会,我们算是幸运的。」她说。『幸运?』「不用抱着愧疚和伤痕过下半辈子,而有第二次面对的机会,这难道不幸运?」我看看身边的树,没想到还能跟刘玮亭再次站在这里,便点点头说:『确实是幸运。』
  天色已渐渐昏暗,我们做好了道别的心理准备。「你是选孔雀的人,祝你开屏。」她说。『妳是选老虎的人,祝妳……』我想了一下,『祝妳吃得很饱。』她突然笑了出来,终于看到她的笑容,我也笑得很开心。
  离开校园,我感到无与伦比的轻松。以前跟刘玮亭在一起时,因为有情书的压力,难免多了份不自在。现在什么都说清楚了,聊天时更能感受刘玮亭的纯粹。纠缠六年多的愧疚感终于一扫而空,我觉得双脚几乎要腾空而起。刚走进家门,不禁闭上双眼,高举双手仰身向后,心里吶喊:终于可以爱人了!我感觉浑身上下充满了爱人的能量。
  「干嘛?溺水了在求救吗?」李珊蓝正站在院子,纳闷地看着我。我睁开双眼,嘿嘿两声,算是回答。「是不是捡到钱?」她说。『妳怎么开口闭口都是钱。』「我是选孔雀的人呀,你能期待我说些有气质的话吗?」我不理她,顺着阶梯爬上楼。
  「喂。」她在楼下喊:「明天再帮我个忙吧。」『什么忙?』我倚在栏杆往下望。「明天是二月十四情人节,我要去卖花……」『门都没有。』我打断她。「这样好了,二八分帐如何?」『不是钱的问题。』我说。「你该不会想要三七分帐吧?」她说,「这样太狠了。」
  我有些无奈,摇摇头说:『我不习惯像上次那样卖花。』「我也不习惯呀,不过为了赚钱也没办法。」她说,「不然就四六吧,再多的话就伤感情了。」看了一眼她求助的眼神,只好说:『好吧,我帮妳。』「我就知道你人最好了。」她笑得很开心。
  隔天要出门卖花前,我还是有些踌躇,李珊蓝给我一副深色太阳眼镜。『干嘛?』我说,『太阳又不大。』「戴上了它,人家比较不容易认出你。」她说。『我这种翩翩风度,即使遮住眼睛人家还是可以认出我的。』「是吗?」她笑了笑,又递给我一根手杖。『又要干嘛?』「你干脆装成视障人士好了。」『妳真无聊。』我瞪她一眼,并把手杖和太阳眼镜都还给她。
  这次卖花的生意更好,全部卖光一朵都不剩。虽然我仍是遮遮掩掩,还是被两个学弟认出来。花卖完后,李珊蓝数了些钱要拿给我。『不用了。』我摇摇手。「你……」她欲言又止。『妳是不是想说:我不像是选孔雀的人?』「不。」她说,「你确实像是选孔雀的人。」『那妳想说什么?』
  「你不要钱,是不是要我以身相许?」『莫名其妙!』我骂了一声,隐隐觉得脸颊发热。她倒是笑得很开心,神情看起来甚至有些狡黠。『我明白了。妳是不是早就知道我不会跟妳要钱?』「对呀。」她笑着说,「如果你要钱,我宁可不要你帮。」我苦笑一下,没想到自己被她摸得这么透。
我在该受诅咒的情人节夜晚到研究室去忙,一直到凌晨四点才回家。洗完澡,准备舒舒服服睡个觉。梦到庙会的锣鼓喧天,舞狮的人将狮头贴近我,吓了一跳便醒过来。门外传来响亮的咚咚敲门声,下床开了门,果然是李珊蓝。「下来吃饭吧。」她说。『现在?』看了一下表,不禁失声大叫:『现在快五点了!要吃晚餐?宵夜?还是早餐?』「别哭了。」她笑了笑,「下来吧。」
  她在房间内摆满了一桌丰盛的菜,还有一瓶剩下三分之一的红酒。她将酒倒入酒杯,刚好盛满两个酒杯。「客人喝剩的。」她指着手中的空酒瓶。我望着一桌满满的菜,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其实材料昨天下午就准备好了。」她说。『那为什么现在才弄呢?』「昨天是情人节呀,如果昨晚弄给你吃,你误会了怎么办?」我只得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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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吃吧。」她说。『我还不饿。』我说。她递给我一柄扫帚。『干嘛?』「院子脏了,拿扫帚去扫一扫,扫完后就会饿了。」我瞪了她一眼,直接坐下来准备吃饭。
  「猜猜看。」她说,「这里只有一样东西不是过期的,你猜是哪样?」『这哪需要猜?』我说,『当然只有酒不会过期。』「你好聪明。」她笑得很开心。『妳这样吃早晚会出事。』「别说丧气话了,人要勇往直前、不畏艰难。」每次提醒她这点,她都不以为意,我没再多说,开始吃饭。
  我跟她提到去找刘玮亭的事,顺便感激她的指点与鼓励。「选孔雀跟选老虎的人果然不一样。」听完后,她说。『哪里不一样?』「她受伤后,便把自己锁在寒冷的高山上,换作是我,却会挺得更直、抬得更高,更勇敢也更骄傲地走进人群。」我看了她一眼,相信她真的会这样。
  「你一定很后悔将那封情书烧掉吧。」她说。『为什么要后悔?』「那封情书可是你年少青涩与冲动的见证呢。」『算了。』我说,『都已经烧掉了。』她起身去拿了张白纸,并把一枝笔交到我右手中。「现在我说什么,你马上用笔记下。」她说。
  我很纳闷地看着她,只见她闭上眼睛沉思,过了一会张开眼睛说:「如果成大是一座花园,妳就是那朵最芳香、最引人注目的花朵……」听到第二句才猛然想起这是那封情书的开头,右手拍桌大喊:『喂!』「别吵。」她说,「我正在努力回想。」『够了喔!』「我试着帮你还原那封情书耶,你怎么不知感恩呢?」『妳……』我觉得脸上发烫。
  「别气了,继续吃饭吧。」她满脸堆笑。我瞪了她一眼,重新端起碗筷。「写情书是高尚的行为,你以后还会写吧?」『如果遇见真正喜欢的人,我会写。』「万一人家又退回来给你,你可别再烧掉了。」『妳少诅咒我。』低头扒了两口饭,抬起头时刚好接触她的目光,我们好像同时想到什么似的笑了起来。
  两天后荣安来找我,我们又到Yum找小云。我说我终于爬上右边的石头了,他们很开心,尤其是荣安。他多喝了几杯,又唱又闹的,最后是我扶他回家。突然想起Martini先生,如果他在,一定也会很高兴吧。有些人相处几次便可以交心;有些人即使天天在一起也要处处提防。Martini先生就属于前者。
  我偶尔会去找刘玮亭聊聊天,总觉得跟她说完话后全身便会充满能量。再加上同是博士班研究生,有共同的毕业压力,彼此都能体会。后来我有篇要投稿到期刊的论文需要多变量分析,我找她帮忙,她很爽快答应,三天后便把结果给我,让我很顺利完成那篇论文。
  天气又变热了,距离刘玮亭的最后一瞥,刚好满七年。原本跟她约好下午五点在那棵树下碰头,我想请她吃个饭,算是报答。但我三点半刚好要到教务处办些手续,办好后也才四点,便在那棵树附近走走,顺便等她。远远看见刘玮亭跟一个男子正在散步,她的神情很轻松,谈笑自若。虽然两人之间并无亲密的动作,但亲密的感觉是可以嗅出来的。
  刘玮亭的春天来了,我很替她高兴,心里丝毫没有其它的感觉。我决定爽约,也决定不再找她聊天,以免造成困扰。先离开校园去买了六朵玫瑰,再回到附近教室拿了根粉笔。用粉笔在那棵树的树干上画只开屏的孔雀(但看起来像奔跑的公鸡),然后把玫瑰放在树下。
  六朵玫瑰的花语是:祝你一切顺利。我想刘玮亭会明白的。
快升上博六了,如果没有意外,今年年底或明年年初就可以毕业。但毕业后要做什么?这问题开始困扰着我。
  我30岁了,30岁才踏入职场,已经太老了。看来只有找间研究机构当个研究员,或是找间学校谋个教职才是正途。只可惜在中国人的社会里,有关系就没关系、没关系就有关系,自问没关系又不是很出色的我,恐怕连谋个教职都很困难。荣安和小云都劝我别想太多,毕业后再说。李珊蓝则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合作。」
  『做什么?』我问。「摆摊呀。」她说。『啊?』「你很有天分,我们合作一定可以赚钱。」我决定听从荣安和小云的意见,毕业后再说。
  我待在研究室的时间变得更长,后来干脆买了张躺椅放在研究室,累了就在躺椅上睡觉,最高纪录曾经连续三个晚上在研究室过夜。荣安来找我时,我们还是会去Yum和小云聊天,这已经是习惯了。跟李珊蓝的相处也照旧,常载她去车站,也常从车站载她回家。常共同研究如何把便宜的东西卖贵,而过期的食物也没少吃。
  时序已入秋,我多放了一条薄被在研究室的躺椅上。连续两晚睡在研究室后,第三天晚上决定回家洗个热水澡。刚洗完澡,打算换件衣服再到研究室上工,突然地板传来咚咚两声。下楼到李珊蓝的房间,发现桌上摆了个小蛋糕。『谁过生日?』我问。「我。」她双眼盯着桌上的蛋糕。
  我楞楞地看着她,觉得她看起来有些怪。「怎么了?」她抬头瞄了我一眼,「我不能过生日吗?」『当然可以。』我连忙说,『这蛋糕……』「花钱买的。」她说。我有点惊讶,又看了她一眼,说:『妳是我认识的那个李珊蓝吗?』「喂。」她瞪了我一眼。她似乎心情不太好,我便不再往下说。
  桌上还摆了一瓶剩不到一半的红酒,旁边有个酒杯。『这瓶酒又是客人喝剩的?』「不。」她说,「今天我生日,店里送的。」『怎么会只剩一半呢?』「那是我喝掉的。」『啊?』我吓了一跳,『妳一个人喝酒?』「不可以吗?」
  她又倒了一杯酒,刚举起酒杯时,我说:『别喝了。』「我不可以祝自己生日快乐吗?」她说。『庆生有很多种方法,不一定要喝酒。』「我的生日竟然只能自己庆祝,这难道不值得喝酒吗?」说完后,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我想了一下,说:『妳慢着喝,我送妳一样东西。』
  我跑回楼上房间,翻箱倒柜找出那瓶香水,我知道这是她最爱的品牌。下楼将香水递给她,她露出惊喜的表情。「这是你特地买的吗?」她说。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告诉她因为施祥益欠了我两千块迟迟不还,于是我们几个同学捉弄他,让他在百货公司刷卡抵债,没想到刚好买到这瓶她最喜爱的香水。
  她的眼神由亮转暗,说:「你连欺骗女孩子都不会,难怪你前女友不要你。」『喂。』我说,『别以为喝醉了就可以乱说话。』「我没喝醉,而且我也没乱说。」她突然变得激动,「你连说这是特地为我买的来逗我开心都做不到,有哪个女孩会喜欢你!」『够了喔。』我有点生气。
  「不够不够,我偏要说。」她站起身大声说:「我今天已经30岁了,我不知道未来长怎样?不知道现在在哪里?不知道过去在干什么?看见秋天的落叶不再觉得那是诗,只觉得伤感,可见我老了。但我还是孤身一人,没有人爱我,不知道要爱谁。我……」她的语气急促,以致说话有些喘。换口气后,大喊:「我甚至没有狗!」
  『狗?』我很纳闷。「对。我没有狗。」『狗很重要吗?』「我不管。没有狗就表示我很可怜。」她虽然30岁了,可是现在说话的逻辑却像三岁小孩。
  『嗯。』我点点头,『是很可怜。』「你不用同情我。」『好。我不同情妳。』她哼了一声,呼吸慢慢回复正常,神情也不再激动。
  「我已经30岁了,你知道吗?」她说。『现在知道了。』「我没什么朋友,大家都说我虚荣爱钱。」『不至于吧。』我说,『起码我就不觉得妳虚荣爱钱。』「是吗?」她说,「你敢发誓?」『不敢。』我摇摇头。「你……」她又开始激动。『开玩笑的。』我赶紧陪个笑脸。
  「我没有目标、没有方向,过去的日子好像一片空白、什么都没留下,失去的东西太多,手里却一样也没有,我简直活得乱七八糟。」她说完后看了看我,我觉得好像看过这种眼神。那是在《性格心理学》的课堂中,当教授提起那个心理测验时,我在心里看见的,孔雀的眼神。当初就是因为这种孔雀的眼神,我才会选了孔雀。
  『妳希望过过三天有钱人的日子,可见妳有理想;妳知道要努力赚钱才做得到,可见妳有方向;能省钱妳一定一毛钱都不花,可见妳有原则;过期的食物妳可以很自然吃进肚子,可见妳很豁达……』「豁达?」她打断我,「那叫不怕死吧。」『这样说也可以啦。』我笑了笑。她扳起的脸似乎想笑,却忍了下来。
  『妳叫我下来,只是想说妳活得乱七八糟吗?』「这瓶酒我一个人喝掉太可惜了,叫你下来喝还可以卖你一杯50。」『一杯50太便宜了,我会良心不安。这样吧,算80块好不好?』「你高兴就好。」『那蛋糕怎么卖?』「你少无聊。」她瞪我一眼。
  她倒杯酒并切了一块蛋糕给我,说:「我的生日,免费招待。」『生日快乐。』我说。「老女人的生日有何快乐而言。」『那香水还我。』「干嘛?」『我可以转送给快乐的老女人。』「哪有送了人再要回去的道理。」她拿起那瓶香水看了看,紧绷的脸部肌肉已经松弛。
  我不让她再喝酒,自己把剩下的酒喝光。喝完酒,吃了三块蛋糕,我站起身说:『现在轮到我了。』「嗯?」她很疑惑。『我30岁了,还是孤身一人,没有人爱我,不知道要爱谁。我……』「喂!」她用力拉一下我的衣袖,显得气急败坏,「干嘛学我!」『我喝醉了,没办法。』「你……」
  『生日快乐。』我笑着说。她看了我一会,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晚原本还要再到研究室,但酒的后劲让我躺在床上呼呼大睡。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出门找宠物店。没想到一只纯种小狗的价钱竟然都要上万元。不禁感叹生不逢时,竟生在一个狗比人贵的时代。
  我向很多学弟询问是否有人有不想养的狗?过了几天,有个学弟说他女友的妈妈的朋友的邻居的母狗刚生完小狗。我跑去碰碰运气,很幸运从一窝小狗中抱回一只白色小公狗。牠大约一个月大,刚断奶,父亲是长毛犬,母亲是短毛犬,牠像父亲。
  我将小狗抱给李珊蓝,她脸上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这是真的狗吗?」她用手轻轻抚摸小狗的身体,小狗回头舔了舔她手指。她兴奋地大叫:「是真的耶!」『让妳抱吧。』我说。她小心翼翼接过小狗,将脸颊贴着牠的身体,神情充满愉悦。
  李珊蓝将小狗养在院子里,她要睡觉时再把牠抱回房间。她从工作的超市拿了一大包狗干粮和两箱狗罐头准备喂牠。『这些东西是过期的吧?』我问。「开什么玩笑。」她的口吻带点训斥,「牠哪能吃过期的东西。」『喂。』我指着自己的鼻子,『那我呢?』「你跟小狗计较,太没志气了吧。」我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小狗很活泼,几天后便认得我和李珊蓝两人。荣安第一次看见牠时也很兴奋,把牠抱起来逗弄一番后,突然大叫:「啊!」『怎么了?』我吓了一跳。「你看!」荣安将小狗的肚子朝向我,「牠只有一颗睪丸耶!」我差点跌倒,李珊蓝则一个箭步从荣安手中抢走牠,直接走回房间。
  「怎么了?」荣安一头雾水,「我说错话了吗?」我瞪了他一眼,不想回答。「莫非睪丸不能算颗,要算粒?」荣安自言自语,「所以要说一粒睪丸才对?」我不想再听他胡说八道,拉着他一起到Y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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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17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小云听说我为了李珊蓝抱回一只小狗来养,好奇地问东问西。但她不对小狗的样子或如何养牠好奇,她好奇的是我的动机。『我想她大概很喜欢小狗,所以想办法抱了一只,就这么简单。』在小云的追问下,我回答。小云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便不再追问。
  『我的动机很奇怪吗?』过了一会后,我问。「不会呀。」她说。『可是妳看我的眼神很怪异。』「是吗?」她连续眨了几下眼睛,「会怪吗?」『很怪。』我说。
  小云没回答,转身煮咖啡。煮好了端给我时,弯身靠近我,说:「你喜欢她吧?」这个疑问句吓了我一大跳,我不知作何反应,只是楞楞地望着她。
  决定要抱只小狗给李珊蓝时,并没有因为喜欢她所以要取悦她的念头,真正动机只是单纯因为她有着孔雀的眼神。虽然我从未看过真的孔雀,但在教授询问那个心理测验时,心底浮现上来的孔雀眼神,竟与李珊蓝生日那晚的眼神一样。
  『嗯。』想了很久,我缓缓点了点头。这次轮到小云和荣安吓了一跳。小云惊讶我的大方承认;而荣安则惊讶我喜欢李珊蓝。我们三人同时陷入长长的沉默中。
  「你为什么喜欢她?」小云首先打破沉默。『她好像需要我,这让我有种被需要的感觉。』我说。「被需要的感觉?」小云很纳闷,「这不是爱吧。」『或许吧。』我耸耸肩,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接着说:『反正我不是选羊的人,不会在乎喜欢的人是否就是真爱。』小云不再追问,只淡淡笑了笑。
  『妳觉得呢?因为这种理由而喜欢一个人,会不会很奇怪?』我问。「你有自己的想法就好,我怎么看并不重要。」小云也耸耸肩,「你忘了吗?我也不是选羊的人。」『那妳会因为什么样的理由而喜欢一个人?』「我是选马的人,搞不好会因为某个男生跑得快而喜欢他也说不定。」她说完后便笑了起来,我也跟着笑,只剩荣安仍是满脸问号。
 回家的路上,荣安几度想开口最后却忍住,这对他而言很不寻常。直到踏进我房间,他终于忍不住问:「你真的喜欢李珊蓝吗?」『这很重要吗?』我说。
  「可是她的脾气不太好。」『这很重要吗?』「你们的学历和生活背景都有很大的差异。」『这很重要吗?』「你不是最讨厌选孔雀的人吗?可是她偏偏就是选孔雀的人。」『这……』我接不下话。
  我确实不喜欢选孔雀的人,也讨厌自己选了孔雀。虽然大家(李珊蓝除外)都说我不像选孔雀的人,但李珊蓝却像极了选孔雀的人。这么说的话,如果我喜欢她,岂不造成矛盾?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荣安突然问了这个心理测验,我很讶异。「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选狗吗?」他问。『不知道。』我摇摇头。「狗应该代表友情吧。」他说,「发明这个心理测验的人,一定不认为这世上有人会觉得友情才是最重要的东西。」我看着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刚升上大二时要换寝室的事?」他说。『嗯。』我点点头。「那时大家都说我常闯祸、会带来厄运,甚至说我行为举止很怪异,不像正常人,比方说我会遛鸟。」说到这里,他笑了笑,接着说:「所以没有人肯跟我住同一间寝室。」『这事我记得。』
  「只有你肯接纳我。」他说,「你问我:睡觉会不会打呼?我回答:不会。然后你说:这间寝室只有一条规定--如果有人睡觉打呼,另一个人便可以用脚踹他的屁股。」我想起这段往事,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打从我们住同一间寝室开始,你便是我这辈子最好最重要的朋友,如果将来我们同时喜欢一个女孩子,我一定会让你,也会帮你。」『不用你让。』我笑了笑,『最好你也别帮。』
  「刘玮亭的事我很自责,是我害了你,让你一直背负着对她的愧疚。我发誓除非你找到真正喜欢的人,否则我这辈子一定不交女朋友。」『你放心好了,她现在已经有男友,我不会再觉得愧疚了。』他点点头,又继续说:「原以为你跟柳苇庭在一起就会幸福快乐,没想到你们还是分手了。」『说这干嘛?』我说,『都已经过去了。』
  「我觉得你能幸福快乐最重要,所以不管那个心理测验的选项里是否有狗,我一定要选狗。」荣安突然提高音量,握紧拳头大声说:「我一定要选狗!因为友情才是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脑海里浮现荣安怯生生站在寝室门口询问,他是否可以住进来的往事。我很清楚忆起他那时候的眼神。没错,也是因为他的眼神,所以我决定跟他同住一间寝室。即使当时班上同学不是劝我,就是笑我笨。
  「你真的喜欢李珊蓝吗?」『应该吧,还不太确定。』我说,『也许等弄清楚她选孔雀的理由后,便可以确定。』「如果你确定了,一定要告诉我喔。」『嗯。』我点点头,『一定。』荣安很开心,又一个劲儿的傻笑。
  「告诉你一个秘密。」他说。『什么秘密?』我问。「其实你睡觉很会打呼。」『真的吗?』我很惊讶。「嗯。」他点点头,「但我从没踹过你屁股。」『还好你选狗。』我说。然后我们同时开怀大笑。
  跟荣安在一起这么多年,我很清楚他容易讲错话、容易闯祸的样子。但我更清楚知道他的质朴、他的善良可爱,以及他对我的忠实。他带我去Yum、常来台南陪我,也是希望我能快乐。记得有次他问我:「想不想看见幸福的样子?」『想啊。但是怎么看?』他立刻脱下裤子,露出他的命根子,得意地说:「我用蓝色的笔将小鸟涂成青色就变成青鸟了,青鸟是幸福的象征。现在你看见青鸟了,恭喜你!你已经找到幸福了!」
  我可能会因为这样而长针眼,不禁恨恨地说:『干嘛还需要用笔涂?我踹几脚让它淤青,它也会变青鸟。』「说得也是。」他说。我抓起地上的裤子,往他脸上一砸,大声说:『快给我穿上!』
  想到荣安以前那些无厘头的举动,虽然当下总觉得生气和哭笑不得,但现在回想起来,心头却暖暖的。荣安是选狗的人,即使他是条癞皮狗,他仍是最忠实的狗,只属于我的狗。
  一个月后,荣安又要从屏东调到宜兰。宜兰跟台南,一个在台湾的东北,另一个在西南。我们彼此都很清楚,见面的机会不多了。他要去宜兰前,还特地先来找我,并拉着我很慎重地交代李珊蓝:「他就麻烦妳照顾了,万事拜托!」李珊蓝觉得莫名其妙,还瞪了他一眼。
  「你一定要记得,我是选狗的人。」临上车前,荣安对我说:「不管你变得如何、别人怎样看你,我始终是你最忠实的朋友。」车子刚起动,他立刻摇下车窗,探出头大声说:「即使天塌下来,我仍然是你最忠实的朋友。千万要记得喔!」
  送走荣安后,我走进院子,李珊蓝正在逗弄着小狗。「有狗的陪伴真好。」她说。『没错。』我说。
  我开始怀念那晚的开怀大笑。
 既然荣安走了,我又要忙着赶毕业论文,去Yum的次数便大为减少。
  小狗一天天长大,长得健康可爱,每当听到开启院子铁门的声音,就跑来我脚边又叫又跳。只要抱起牠,看见牠only one的睪丸,我立刻想起荣安。真是奇怪的联想。
  冬天到了,李珊蓝不再让小狗待在院子,把牠养在房间内。她要上台北时,会把牠交给我,我也会让牠待在楼上的房间。牠很乖,当我坐在书桌前,牠会安静趴在我脚边。我到车站载从台北回来的她时,她一进院子便会直奔我房间抱牠下楼。但当我回房时,总可以看到书桌上她放置的小礼物。
  研究室太冷,所以不管我忙到多晚,都会回家睡觉。有天寒流来袭,又飘着雨,我冷到受不了,便提早回来。坐在书桌前写东西,隐约听到很细微的咚一声。像是李珊蓝敲天花板叫我的声音,但太轻了,而且也不该只有一下。我侧耳倾听,隔了约20秒,又是一声咚。虽然声音已大了点,但还是太轻。如果真是她叫我,为什么这两下的时间间隔这么长?
  放下笔,犹豫了一分钟,最后决定还是下楼看看。李珊蓝的房门开了一条缝,清晰的白色光线透出,我便推开门。她躺在地板上,蜷缩着身体,我大吃一惊:『妳怎么了?』「我……」她讲话似乎很吃力,「我肚子痛。」『是不是吃坏了东西?』「我也不知道。」『很疼吗?』「嗯。」她的双眉纠结,缓缓点了点头。
  看了看表,已经快12点了,医院都关门了,只剩急诊处开着。走到巷口招出租车的路对她而言可能太远,而且现在也不好叫车。我立刻冲上楼拿件最厚重的外套,让她穿上后,再帮她穿上我的雨衣。发动机车,要她从后双手环抱我的腰,然后十指相扣。我单手骑车,另一手抓紧她双手手指,生怕她因力不从心而滑落车下。顶着低温的雨,小心转弯,我花了七分钟到急诊处。
  急诊处的人很多,而且所有人的动作分成两种极端的对比:动作极迅速的医生和护士;动作极缓慢的病患和扶着病患的家属。去挂号前,我问她痛的部位在哪?她手按着肚脐下方。「肚子痛吗?」挂号窗口的护士小姐说,「是不是右下腹部?」『不是。』我回答。「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就是盲肠炎。」她说。
  量完血压和体温后,护士小姐叫我们坐着稍等。我坐不住,起身走动时看到墙上写着急诊处理的先后顺序。排在前面大概是出血和休克之类的,腹痛之类的排在遥远的天边。连牙齿出血都排在腹痛的前面。回头看见李珊蓝始终瘫坐在椅子上,双眼紧闭,眉间及脸部都写着痛。突然有股冲动想朝她的脸打一拳,让她牙齿出血,以缩短等待的时间。在那漫长等待的十分钟内,我重复了20几次起身和坐下。
  「肚子痛吗?」坐在我旁边一个看来像是病患家属的中年妇人说:「是不是右下腹部?」『不是。』我忍着不耐,勉强回答。「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就是盲肠炎。」她又说。现在是怎样?难道说肚子痛一定是盲肠炎、屁股痛一定是长痔疮吗?
  我无法再等待了,再等下去我会抓狂。瞥见走道角落有张移动病床,我扶起李珊蓝走到病床边,让她躺下。我推着病床往里走,才走了七八步,一位年轻的男医师迎面走来。「肚子痛吗?」他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珊蓝。『嗯。』我点点头。「是不是右下腹部?」他说,「如果是右下腹部剧痛……」『不是盲肠炎!』我粗鲁地打断他。
  他吓了一跳,双眼呆望着我。我觉得自己太冲动,也很失礼,便说:『对不起。』「没关系。」他反而笑了笑,「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他戴上听诊器低身简单检查一下她,沉吟一会后,摘下听诊器说:「看她疼痛的样子很像盲肠炎。但既然不是盲肠炎的话,嗯……」
  他叫来了一个护士小姐,将李珊蓝推进急诊观察室。抽了一些血,吊了瓶点滴,并在病床上挂个红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禁食。『她怎么了?』我问。「先观察一下。」他说,「再看看验血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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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医师走后,我站在病床边对她说:『早叫妳别吃过期的东西,妳偏不听。』「你一定要现在说这些吗?」她睁开眼睛说。『这是机会教育。』我说。她哼了一声,闭上眼睛。
  过了一会她又睁开眼睛,说:「你全身都淋湿了。」『没关系。待会就干了。』我说。「你怎么隔了那么久才下楼找我?」『妳敲天花板的力道太轻,间隔又长,我还以为听错。』「你再晚几分钟下来,我恐怕就死了。」『胡说。』我看了看表,『已过了约半小时,妳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这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吗?」我简单笑了笑。看看四周,几十张病床上躺满了病患。
  『还很疼吗?』我问。「已经好一点了,不过还是很疼。医生怎么说?」『他说妳很漂亮。』「对。」她淡淡笑了笑,「这才是跟病人说话的态度。」我稍微放松心情,这才感觉到身上的雨水与汗水所造成的黏腻。
「要开刀吗?」她问。『不知道。』我摇摇头。「如果要开刀就开吧,不过要缝合时记得叫医生缝得漂亮一点。」『要不要顺便叫医生在妳肚皮上缝只孔雀?』「那样最好。」她说。
  我们又聊了一会天,李珊蓝的神情不再像刚进医院时那般萎靡。左边病床上是个胃出血的老年人,刚吐了半脸盆的血;右边病床上是脸部被玻璃割伤的小女孩,一直哭着喊痛。比较起来,我们算幸运的,但也不免感染到别人的痛苦。瞥见刚刚的男医师朝我招手,我立刻离开病床走向他。
  「这一栏是白血球数目。」他指着一个数字,我低头看了看,一万九千六百多。「正常数目在四千到一万之间。」他说,「如果接近两万,病人可能有意识模糊的情形。但看你们谈话的样子,她好像很正常。这……」他想了一下,决定再抽一次血,并告诉我:「如果她状况不稳定,随时通知我。」
  医生抽完血,又挂了另一个红底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禁水。他走后,我仔细观察她的神情,确实很清醒也很正常。但突然想到她是只骄傲的孔雀,她会不会因不想示弱而故作镇定?『妳的提款卡密码是多少?』想了一会后,我问。「问这干嘛?」她说。『只是想知道而已。』「别傻了,我死也不会说的。」我松了一口气。看来她的意识非常清醒。
  「你知道我为什么选孔雀吗?」『嗯?』我先是惊讶她突然这么问,随即摇摇头说:『不知道。』「据说猎人喜欢利用雨天捕捉孔雀,因为雨水会将孔雀的大尾巴弄湿而变重,孔雀怕雨中起飞会伤了羽毛,于是不管猎人靠得再近,牠绝对动也不动,选择束手就缚、任人宰割。」『是这样吗?』我很好奇,『虽然不能飞,但总可以跑吧?』
  「孔雀很爱护牠那美丽的羽毛,尤其是尾巴,牠平时不太飞正是因为不希望弄伤或弄掉羽毛。在猎人的枪口下,孔雀既不飞、也不跑,因为仓皇奔跑时,尾巴一定会拖在泥泞里。所以孔雀宁愿站着等死也不想逃命,怕伤了一身华丽。」她说这段话时,眼睛直视天花板,并未看着我。
  「大家都说孔雀贪慕虚荣,为了爱美连性命也不要,可谓因小失大。但如果孔雀不能开屏、不能拥有一身华丽,那么活着还有意义吗?」正思索着该如何接她的话时,她又自顾自地往下说:「所有动物都认为生命是最重要的,但孔雀不同,牠认为信仰比生命重要,而牠那美丽的羽毛就是牠的信仰。即使面临死亡的威胁,牠依然捍卫牠的信仰。」我注视着她,发觉她的神情很平静,语气也很平淡。
  「人们把孔雀编成负面教材,教育孩子千万别学孔雀的骄傲与虚荣。孔雀没有朋友,也没有了解牠的人,牠明明具有高贵的信仰,大家却只会说牠骄傲、虚荣,牠一定很寂寞。」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轻轻叹口气后,接着说:「孔雀这么寂寞,我当然选牠。」
  我终于知道李珊蓝选孔雀的理由。以前很讨厌别人对选孔雀的人的偏见,没想到自己对孔雀也有偏见。但现在是偏见也好,不是偏见也罢,都无所谓。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虽然选孔雀的理由不同,但都因为选了孔雀而被认为虚荣。
  她不再说话,只是看着天花板,好像天花板是一大片蓝色的海。然后她转头看着我。我们目光相对,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她突然开口:「5169。」『嗯?』「5169,我的提款卡密码。」她说完后,竟指着我微微一笑。
  我突然会意过来,惊觉她的意识可能开始模糊。匆忙转身却撞到隔壁病床的点滴架,架子晃了两下后我才将它扶正。然后慌张地去找那个医师。
医生赶来帮李珊蓝打了两针,又换了另一种点滴瓶。由于开刀是件大事,再加上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络李珊蓝的家属,因此他还是建议多观察,万不得已时才开刀。所幸她的状况逐渐稳定,白血球数目也开始下降。当她终于摆脱剧痛而沉睡时,已经凌晨四点了。
  我回家简单睡个觉,隔天一早又到医院的急诊处。她似乎睡得很香甜,表情非常安详。我出去买了份报纸,找了张椅子,坐在病床边看报纸。报纸看完后,她还没醒,这才发觉肚子有些饿,便又出去吃早餐。
  再回来时,她刚好醒过来。『好点没?』我问。「好多了。」她说。我呼出一口长长的气,然后笑了笑。「折腾了你一晚,真不好意思。」她说。『不会的。』我说。
  李珊蓝一共在急诊观察室待了三晚,我也陪了她三晚。她隔壁的病床上不停换着病患,大部分的病患顶多待一晚。因为症状轻的,经治疗或包扎后就回家休养;症状严重的就直接住院。像她这样不上不下的待了三晚,非常少见。禁食和禁水的牌子一直都在,她因为没吃东西也没喝水以致嘴唇干裂。
  这段期间内,我总是搀扶着她上洗手间。但在洗手间前十步,她会坚持要我留步让她自己走。我也更清楚知道她没什么朋友,因为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来探望她。
  办完出院手续,我载她回家。她一进家门便说:「真是历劫归来。」我先让她休息,然后出门买些米和罐头,回来煮了锅稀饭。她捧着碗的左手有些颤抖,连举筷的右手似乎也拿不稳。『只是一顿稀饭而已,妳不必感动,也不必激动。』「笨蛋。」她说,「我是三天没吃饭,浑身无力而已。」
  连续一个礼拜,我一直提着心,晚上睡觉不关房门,睡得也不安稳,怕她突然又出状况。一个礼拜过去后,见她一切都很正常,才把心放下。然后我拨了通电话给荣安,告诉他我已经确定喜欢李珊蓝了。他在电话那端又吠又叫,很兴奋的样子。
  确定喜欢李珊蓝这件事,让我在接下来几天面对她时觉得不自在。我像只骄傲的孔雀,为了掩饰这种不自在,只得装作若无其事。或许我该好好学习该如何开屏以展现一身灿烂,吸引她的目光。毕竟我和她都是选孔雀的人,一旦我能自在随性地在她面前开屏,她应该就能懂的。
  毕业论文口试前几天,为了放松自己紧张的心情,我一个人去Yum。很久没看到小云了,想跟她聊聊天。进了店里刚在老位置坐下,竟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孔。苇庭也在。
  缘分是很奇怪的东西,它可以促进一段感情的产生;但若感情不在了,再多的缘分只会造成更多的尴尬而已。我很尴尬,苇庭应该也尴尬,连小云的脸上也写着尴尬。
  「先生,请问您要喝点什么?」小云打破沉默,用很客气的口吻说。我先是纳闷,心下随即雪亮,原来这小子故意装陌生来逃避尴尬。『喂,别装了,我和妳很熟的。』我说,『老规矩,妳煮的咖啡。』小云无奈地笑了笑,转身煮咖啡。
  一直到咖啡煮好前,我和苇庭都没说话。小云煮好咖啡端到我面前时,我才开口问苇庭:『妳怎么会在?』苇庭迟疑一下,说:「我要结婚了,来邀小云参加喜宴。」『这是好事啊。』我说。「没人说是坏事吧。」小云说。「对呀。」苇庭说。
  我们三人又沉默了。苇庭终于又开口:「我也很欢迎你来参加喜宴。」『妳明知道我不会去的,干嘛要赚我的红包呢?』我笑了笑,说:『不过我还是会祝福妳的。』「你果然是选孔雀的人。」苇庭说。我脸色微微一变。
  苇庭看见我的反应,便说:「对不起。」『干嘛道歉?』我说。「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家说你是选孔雀的人。」『不。』我摇摇头后,说:『我很庆幸选了孔雀。』苇庭和小云互相看了看,同感惊讶。
  我将剩下一半的咖啡一口喝尽,站起身对苇庭说:『先恭喜妳了。』「谢谢。」她笑了笑。『他选什么动物?』我问。「他也选羊。」『真是一大的卷帘格。』
  「一大?」她很疑惑,「卷帘格?」『一大合起来便成天,也就是合之作天。卷帘格是指谜底要由下而上倒过来念,所以就是天作之合。』「谢谢。」她弄懂了,便笑了笑。我试着让自己看起来像是从容离开Yum,却还是忘了付咖啡钱。
  回到家,刚推开院子铁门时,发现李珊蓝站在院子。「怎么这么早回来?」『怎么这么早回来?』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今晚没到研究室,一个人跑去Yum,结果竟然碰见去送结婚喜帖的前女友,所以提前回来了。』我先开口回答她,『说完了。』
  「你没任何反应?」『如果我选马,可能立刻开溜,因为怕她纠缠我;如果我选牛,可能会客套应酬,因为怕她先生以后跟有我事业往来;如果我选老虎,可能会把水往她脸上一泼,然后掉头就走;如果我选羊,我可能在她的婚礼上大喊:别嫁他!我才是真正用生命爱着妳的人!』
  「但你选的是孔雀呀。」『所以我优雅地站起身,并说了个有气质的灯谜当作祝福。离开时,连咖啡钱也没付。』「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她笑着说,「总算没丢孔雀的脸。」
  『轮到妳了。』我说,『这个时间妳应该在中国娃娃吧?』「我不在那里上班了,因为我怕会变成热舞女郎。」她回答。『为什么?』我很惊讶。「她们赚钱似乎很容易,这种诱惑对我来说越来越大。我怕有天抗拒不了诱惑,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什么时候辞掉的?』「我出院后第三天。」
  「对了。」她又说,「超市的工作我也辞了。」『为什么?』我更惊讶。「在那家超市工作的最大好处,就是常有免费的过期食物可拿。既然我以后都不吃过期的东西,那就没必要再去工作了。」『妳终于肯听我的话了。』「如果再不听,我就不是你所认识的那个李珊蓝了。」我笑了笑,挂心的事少了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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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18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超市的工作是什么时候辞的?』「也是我出院后第三天。」『妳还有什么转变是在出院后第三天所发生,而我并不知道的?』「有。」『什么转变?』「我觉得认识另一个选孔雀的人真好。」说完后,她笑了笑。
  『其实妳出院后第三天,我也有个转变。』「什么转变?」『我很庆幸自己也选了孔雀。』「即使被认为虚荣也无所谓?」『是啊。』我说,『无所谓了。』
  虽然没有猎人举着枪站在面前,但我们两只孔雀却几乎动也不动。我努力试着开屏,她似乎在等我开屏。
 口试当天,我系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条领带。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直觉会带来好运而已。口试的过程果然很顺利,论文没什么大问题。大概再花一个月时间修改,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口试一结束,我带着李珊蓝到Yum找小云庆祝。小云请客,我和李珊蓝各喝了两杯酒。她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乎很投缘,我们三人聊了一整个晚上。临走前,小云暧昧地对我说:「恭喜你了。」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毕业?还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蓝这女孩?
  论文修订稿快完成前几天,指导教授告诉我一个讯息。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有个做研究的机会,刚好也跟我的论文相关,只要我有兴趣,他可以帮我写推荐函。这是个大好机会,不仅可以进修、又有钱拿;最重要的是,将来回台湾后,由于也算喝过洋墨水的关系,因此谋个教职或是找其它的工作便容易多了。
  「要去多久?」小云听我说完后,便问。『两年吧。』我回答。「然后呢?」『也许回台湾;也许发现那边的工作环境好,就留在美国也说不定。』「你想留就可以留吗?」『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国总统亲自来拜托我留在美国呢。』「你想太多了。」小云笑了起来。
  停止笑声后,小云说:「在你想太多的过程中,有想过李珊蓝吗?」我楞了楞,然后摇头说:『尽量不去想。』「为什么不想呢?」『想了又如何?带她一起去美国?叫她在台湾等我两年?这些都不是好主意吧。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想这些也太远了。』我玩弄着手指,有些不安。
  「你当初念博士,是为了将来要待在学术界吗?」小云问完后,拉了张椅子在吧台内坐了下来,正对着我。『不是。』我摇摇头,『那时只觉得学校是座安全的森林,想继续待在里面念书而已。』「你终究得离开森林。不是吗?」『是啊。』
  「你真的想去美国吗?」『这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说,『留过学毕竟不一样,那彷佛是在身上镀了一层金啊。』「如果李珊蓝也很喜欢你,但她却希望你留在台湾。你如何选择?」『我……』想了很久,我咬着牙说:『我还是会出去!』小云不说话了。
  我们沉默许久,小云才缓缓开口:「你回来后,也许这里就不在了。」『咦?』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阵,或者换个地方生活。」『这家店怎么办?』「我会交给小兰打理。」『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嘿,我是选马的人,过得开心自在最重要。」
  我哑口无言。小云并没有犹豫为难不舍心疼的神情,反而很轻松。彷佛这对她而言,只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而已。她选择最重要的,其它一笑置之。
  我突然发现刚刚也做了道选择题,我选了美国,放弃李珊蓝。而我选择美国的原因竟然不是因为我想去,而是它背后所代表的,日后可能带来的名与利,以及虚荣。这就是那个心理测验中,孔雀的象征意义啊。之前以为自己是个选了孔雀却不像选孔雀的人,于是自命清高、自认被误解而委屈、自觉莫名奇妙背负选孔雀的原罪;但没想到这其实只是我一直没碰到选择题而已。一旦事关前途、事关身上是否镀了层金,其它的东西便全抛下了。
  原来我的潜意识里,完完全全是选孔雀的本质。想到这里,我感到血液冻结、全身冰冷。
  认清自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后,想到这些年来对那个心理测验的排斥,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哀。既然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本质,而且也已做了选择,那就诚实面对吧。我一面办理毕业的离校手续,一面办理出国的手续。
我还没打算告诉李珊蓝,甚至觉得不告诉她也无所谓。她似乎没发觉我的转变,我们的相处模式也仍然照旧。开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放下手上的东西走下楼。『这些是什么?』进了她房间后,我指着地上一堆东西问。「手工制成的一些手创品。」她回答,「台北现在很流行哦。」『喔。』我蹲下身,挑了一两样放在手心仔细检视。
  「你觉得如何?」她盘腿坐下,「我问过一些人的意见,有人说好看,但也有人说难看。」『我的意见就是这两个意见加起来。』「什么意思?」『好难看。』「喂。」
  我站起身,笑了笑说:『打算到台北卖这些?』「嗯。」她点点头。『那祝妳生意兴隆。』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说话的口吻很不可思议。我没多说什么,跟小狗玩一会后便上楼。
  我蹲下身跪着左脚,刚将一大堆书本装箱准备用胶带封上时,她突然出现在房门口,说:「忘了告诉你,我找到新工作……」但她说到一半便停住了。我也停下动作,静静看着她。「你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询问。
  『我要去美国了。』一面说,一面撕开胶带,发出裂帛声。我们同时被这刺耳尖锐的声音所震慑,于是像两个被点了穴道的人,虽互相注视,却无法动弹。我彷佛可以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和自己心跳的扑通。
  过了许久,她先解开穴道,呼出一口气后,说:「你喜欢美国吗?」『不喜欢。』「那为什么要去美国?」『因为对我的未来有帮助。』胶带顺着纸箱的接合处一路往前,纸箱终于闭上了嘴。
  「到美国后,记得帮我跟柯林顿问好。」『美国总统早就不是柯林顿了,现在是布什。』「怎么跟以前打波斯湾战争的那个布什名字一样?」『他是以前那个布什的儿子,布什是姓,不是名。』「美国是他们家开的企业吗,怎么父子俩都当总统呢?」『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布什也打波斯湾战争。』「父子俩同样不要脸。」『对。』
  她走进房间,闲晃似的四处看看,漫不经心地说:「这么不要脸的人当总统,你干嘛还去美国呢?」我答不上话,只得苦笑。她在房间内走了半圈,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我。半个人高的纸箱隔在我们中间,像是一道障碍。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没回头。『两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后,回答。「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不管别人认为妳如何,但我觉得妳很不错。』「不可能。」她摇摇头,「你一定觉得我很差劲,要不然你不会连要去美国这种大事都不想告诉我。」『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么?」她依然没回头。『算了。』我说,『也没什么。』「你到底说不说?」『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别婆婆妈妈的,不要忘了,你是选孔雀的人。」听到孔雀这名词,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对,我是选孔雀的人。』凝视她的背影许久后,我终于开口:『所以我虽然喜欢妳,但我还是要去美国。』原先以为应该在森林僻静处,当阳光从茂密树叶间点点洒落在身上时,我才会突然开屏,而她则惊讶于我的一身华丽;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气氛下开口说我喜欢她。
  她慢慢转身朝向我,脸上看不出情绪,淡淡地说:「在你去美国前,我想说些话鼓励你。」我点了点头,竖起耳朵。「你是个没用的男人!」我吓了一跳,心脏差点从嘴巴跳出来。
  「人会奋发向上,常是因为被歧视、被侮辱或被欺负。」她微微一笑,「历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韩信的胯下之辱,还有伍子胥、张仪也是。」『所以呢?』「所以我现在要用韩信式的鼓励法,激励你奋发向上。」『可不可以不要用韩信?像王宝钏会用苦守寒窑来激励薛平贵啊。』「不行。我一定要用韩信。」她说,「仔细听好了。」
  「你只会念书,什么都不会,终将一事无成。」「你虚伪、自私,完全不顾他人感受,只想到自己。」「你是无价的。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价值的。」「你不懂体谅、不懂付出,只知道一昧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你别以为自己渴望爱情,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爱情,你只想拥有一切满足虚荣。拥有才会使你快乐,但爱并不会!」「你懒散怠惰、不思积极进取,就像中国的四大发明一样,你把用来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制造火箭的你却只知道放烟火。」「你以为去美国就能飞黄腾达吗?不,你一定会落魄街头,伸出黄色的手心,乞讨白色的怜悯。」
  虽然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也许借题发挥、也许指桑骂槐、也许真是要我学韩信,我一点都不在意。我只是略低下头,任由这些言语像蚊子般钻进耳里,但我的心如坦克,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你只是……」她略显激动,呼吸有些急促,平复胸口后,大声说:「你只是一只虚荣的孔雀!」胸口终于受到重击,我觉得受伤了,抬头看了看她。她的脸已胀红,呆立了一阵,清醒后立刻跑下楼。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她妹妹来了。珊蓝跟泪下终于聚在一起,组成了潸然泪下。
  缓缓站起身,双脚已因半跪太久而酸麻,稍微搓揉后颓然坐在纸箱上。想跟自己说些什么,却连开口都很困难。感觉自己像纸箱一样被封住嘴,甚至连心也封住了。然后我听到地板传来咚一声。几秒后,再一声咚。我努力平复情绪,情绪稳定后便站起身,打算下楼找她。
  突然又响起一声咚。前后总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紧张,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脑海浮现她第一次来这里时所说的那首歌:《Knock Three Times》。敲三下表示她喜欢他。我彷佛回到那时候,听见她的歌声。Oh my darling knock three times on the ceiling if you want me……
  歌声在脑海里流窜,所到之处也勾起这两年来相处的记忆。歌声停止后,我开始正面面对美国和李珊蓝的选择题。我跟小云不同,面临这种选择题时只感到痛苦和不安。而痛苦的原因在于我心里很清楚,我终究是会选美国。可恶,为什么我是选孔雀的人呢?如果我选羊,该有多好?
  我突然有股冲动,泄愤似的将纸箱上的胶带撕开。纸箱发出尖锐的呻吟声,纸箱嘴边的皮肤也被扯掉一些。使劲举脚踢开挡住我去路的纸箱,但纸箱太重了,脚掌反而受了伤。顾不得疼痛,我边跛着脚、边跑下楼。
  才跑到阶梯一半的位置,便看见她已打开院子铁门。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灯光太暗,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然后她将头转回,夺门而出,关上铁门。铁门发出猛烈的金属撞击声,余音久久不散。
  我只看见蓝色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
连续两天,我没碰见李珊蓝。我不怎么担心她会消失不见,因为小狗还在。
  决定先回老家一趟,顺便把一些行李带回。在老家待了三天,除了跟亲友叙叙旧外,也办了很多杂事。这些杂事都跟出国有关。第四天,我坐火车回台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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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12-8-2007 11:19 PM | 显示全部楼层

孔雀森林(续)

  从台南车站回家的路上,会经过成大,我心血来潮便走进校园。信步在校园走着,走着走着,走到以前上《性格心理学》的教室外。选羊的柳苇庭、选老虎的刘玮亭、选狗的荣安、选牛的机械系室友、选孔雀的施祥益和我,曾经共同在这间教室待过。屈指一算,离开这里也已经八年了。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教室内突然传来教授熟悉的声音,我心里一惊,停下脚步。没多久教室内便是一阵嬉闹,八年前的景象突然近在眼前。「选马的同学请举手。」又听到“马的”,我淡淡笑了笑,便走开了。
  我在隔壁栋大楼走廊内的水泥栏杆上坐了下来,回想逝去的日子。苇庭已嫁人,刘玮亭和我都在今年拿到博士学位,荣安现在在宜兰;至于施祥益,虽然希望他事业失败,但听说他的补习班又多开了两家。正在感慨时,迎面走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老师好。』我从水泥栏杆上弹起。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微笑说:「你上过我的课吧。」『嗯。』我点点头。「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老师。』我回答,『我选孔雀。』他仔细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带着些许好奇。虽然知道接下来的问题可能有些不礼貌,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问:『老师,这个心理测验准吗?』
  他把手中的课本随手搁在水泥栏杆上,然后说:「Roger Brown 曾经讲过一段话。」『他是谁?』「他算是一个有名的心理学家,我常在课堂上提到他。」『对不起。』脸上微微一红,『我不是个用功的学生。』「没关系。」他反而笑了笑。
  「这段话的大意是:心理学家往往在即将可以用一个机械式理论解释人类复杂的心理历程时,感到雀跃不已。」他说到这里时顿了顿,然后像怕我不懂似的补充说明:「人类的心理历程其实是富有智能与弹性的心理历程。」『嗯。』我点点头,表示理解。
  「但有时在最后一刻,这种机械式理论被证明出来不仅完全无法解释人类的心理历程,还会突然迸出一些无法捉摸的现象。」他说这段话时,脸上始终带着祥和的笑容。我不发一语,默默思考他的话。
  「让我回到你问这个心理测验准不准的问题。猜猜看,我选什么?」『我不会猜。』「猜猜看嘛,猜错我又不会当人。」他笑了笑。『难道老师也选孔雀?』「没错。」他点点头,「因为在这五种动物中,只有孔雀是两只脚。我觉得牠也许会被其它动物排挤而没有朋友,所以我选孔雀。身为老师,总会特别关心坐在角落、看起来很寂寞的学生。」
  『那老师像……』我有些难以启齿,『像选孔雀的人吗?』他听完后哈哈大笑,笑声停止后,说:「我放弃台北的高薪,跑来台南教你们这群不用功的学生。你说呢?」原来教授、李珊蓝、Martini先生、施祥益、我、即使包括金吉麦,虽然都选了孔雀,但我们各自有不同的选择理由。这其中有的是地道选孔雀的人;有的则完全不像。
「你为什么选孔雀?」他问。『我……』「没关系。」他说,「再奇怪的理由,我都可以接受。」我将思绪回到八年前第一次听到这个心理测验的情景,然后说:『是因为孔雀的眼神。』「眼神?」
  『所有的动物一定都想跟着我离开森林。但孔雀那么骄傲,绝对不肯乞求,所以牠的眼神应该带点悲伤,甚至在我做选择的时候,牠会远远避开。可是我如果不选孔雀,牠一定活不下去。』「活不下去?」『小时候同学常抓麻雀来养,但麻雀被绑着以后,会不吃不喝,甚至会咬舌自尽。我觉得孔雀和麻雀一样,只要我一离开森林,牠一定不想活下去。』
  「记不记得我说过这个测验的问法有很多种?」他掏出手帕擦擦眼镜,「我现在用另一种问法问你。」『老师请说。』「如果森林发生大火,你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孔雀。』我回答。「为什么?」『孔雀跑得最慢又不太会飞,如果不带着牠,牠会被烧死的。』
  「如果洪水侵袭森林,你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还是孔雀。』「为什么?」『孔雀不会游泳,一定会淹死。』「那么以这个心理测验的机械式理论而言,你确实是选孔雀的人。」他微微点个头,「再多告诉老师一些你选孔雀的理由。」
  『孔雀心里很明白,牠无法在大火和洪水中存活下来,却不肯求援。牠只是站得远远的,静静看着我,眼神充满着悲伤,而且努力压抑眼神中的悲伤以免被我察觉。我不知道最想带哪种动物离开森林,只知道如果不带着孔雀,牠一定会死。我……』话没说完,我突然感到浓烈的悲伤,喉咙也哽住。因为我已将孔雀的眼神和李珊蓝的眼神重迭在一起。清了清喉咙后,才又开口问:『老师,我真的是选孔雀的人吗?』
  「人的心理历程是软的而且具弹性,机械式理论是很难预测的,也会常出错。」他的眼神变得很慈祥,拍了拍我肩膀后,说:「孩子,你要记住:别人不能论断你,心理测验也不能;只有你自己才可以。」说完后,他拿起水泥栏杆上的课本,朝我微微一笑后,便离开了。
  我在原地想了很久,回过神后,才慢慢往大榕树走去。在树下席地而坐没多久,便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刚刚课堂上的心理测验,都没看见你举手,你到底要选什么?」回过头,一对看似情侣的男女坐在另一边树下。「我都不选。」男孩回答。
  「为什么?」「只要我选了一种,就对其他四种动物不公平,所以我都不想选。」「不行!你一定要选一种,即使你不想选。」「嗯?」「别以为你全部不选是重感情的表现,因为选了一种,只对其他四种不公平;但若不选,便对五种动物都不公平。」女孩的语气很坚定,「所以一定要选择,并带所选的动物离开森林,不管那是什么动物!」男孩楞了楞,没有答话。
  我也楞了楞。如果那五种动物中不包括孔雀,我可能也跟那男生一样,干脆不选择;但我已做出选择,选了孔雀。不管孔雀在那个心里测验中是否可以代表金钱及虚荣,或者美国,我现在只知道李珊蓝是孔雀、孔雀代表李珊蓝。我可以带着孔雀离开森林啊,这是我的权利,也是孔雀的权利。
  匆忙站起身,朝家的方向拔腿狂奔。一进院子,还来不及喘气,便猛敲李珊蓝的房门。我冲动到忘记礼貌和曾经发过的誓,伸手扭转门把,房门没上锁。只看了一眼,双脚突然变成石块,僵住了很久很久。等双脚可以移动后,我走回院子,缓缓在阶梯上坐了下来。
  我很清楚李珊蓝走了,是那种不回头的走法。因为小狗不见了。
 房东说,在我坐火车回台南的前一天,李珊蓝便搬走了。没说要去哪里,也没留下只字词组。我希望带着孔雀离开森林,但骄傲的孔雀却选择远远避开,不让我为难。
  我打包剩下的东西,打算什么东西也不留下。只剩挂在墙上,李珊蓝送我的那件蓝色夹克。拿起夹克,发现它遮住的墙上写了一些红色的字。
  「我会骄傲地留在森林,或是走进另一座森林。虽然我注定无法开屏,但你可以。祝你开屏。李珊蓝 」
  我曾告诉她,如果遇见真正喜欢的人,我会写情书。所以我写了封情书,收信人是李珊蓝。署名不再用柯子龙,而是用本名蔡智渊。将这封情书贴在墙上,与黑色的字、蓝色的字、红色的字混在一起。
  临走前,顺便帮房东找新房客。只花了一天便找到新房客,是个30岁左右的年轻男子。他一走进楼上的房间,便被那片落地窗吸引住目光。凝视落地窗许久后,他终于开口:「这片落地窗好像千年未曾有人造访的火山湖,宁静深邃、晶莹剔透。虽然它不会说话,但我感觉它正浮上满满的文字静静诉说一个故事。太棒了!我一定要住这里。」
  他越说越兴奋,说完后转头看到一脸疑惑的我,不好意思笑了笑说:「我是写小说的,一个三流的作家。」我淡淡笑了笑,没说什么。「咦?」他注视着床边的墙,「墙上怎么会有一封信?」他转头看着我,目光正寻求解答。
  我看了他一会,便问了那个心理测验:『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他想了很久,回答:「那我就不离开森林。」我楞了楞,又问:『如果森林发生大火,或是洪水侵袭森林呢?』「我还是不会离开森林。」他说。『为什么?』
  「这些动物都是我养的,不管我喜不喜欢。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彼此拥有,也只拥有彼此。我没有权利、也不想决定哪种动物可以活、哪些动物该死。唯一能做的,就是陪着牠们,直到末日来临。」他的神情很认真,但过了一会便笑着说:「我的想法很怪吧?」『不会。』我也笑了笑。
  也许就像Martini先生觉得他跟我有缘于是告诉我他的故事一样,我也觉得这个年轻作家跟我有缘。『想听那封信的故事吗?』我指了指墙上。「迫不及待。」他说。我请他坐下,然后告诉他我的故事。虽然他听得津津有味,但始终没插嘴。
  「两年后,你会回台湾吧?」听完故事后,他问。『即使布什总统跪着求我,并抱住我大腿,我还是会回来。』「是为了李珊蓝?」『嗯。』我点点头。
  「是不是因为她已变成你右边的石头?」『不只是这样。』「喔?」『我选孔雀的理由是因为如果不选孔雀,牠便活不下去。但我也是只孔雀啊,如果李珊蓝没有选我,我也活不下去。』
  他沉默了许久,才开口说:「我相信李珊蓝一定会再回来这里。」『为什么?』「因为她知道你也会回来这里。」我笑了笑,觉得这个年轻的三流作家有股说不出的亲切感。
  「如果她回来,我会帮你转交这封信。」他指了指墙上。『谢谢。』我卸下了心头重担。把身上的钥匙交给他后,我跟他握了握手,转身离开。是那种心里很清楚一定会再回来的离开。
  终于要离开台湾这座森林了。虽然荣安哇哇叫了半天,我还是坚持不让他到机场送我。我没带走任何一种动物,只有自己同行。
  天快要亮了,这时候的夜最黑。我一个人坐在空荡的机场大厅里,静静等待开屏。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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